人被押走了,倒翻的繡架重新站好,繡線混成了堆,就像她被影響的情緒。
摸著頸子的她不能忘小嫻妹妹臨走時帶怨挾恨的眼神。
久遠以前的記憶回來了,跟小嫻毒辣的眼神重迭。
「小姐,喝杯水壓壓驚……」答應靠了過來,她說了什麼閻金玉再也聽不到。
她明明忘了不是……忘了幼年總是糾纏她不休的惡夢。
捧著硬是讓答應塞進手中的茶碗,她嗚咽。
為什麼大家都恨她?
都叫她做那些她做不到的事?
為什麼大家都為難她……
第二章
一件月牙色的袍子掛在桃樹伸出來的枝枒上,寬大的棉袍被清洗過,袖口、領子、衣襬都被細心的拉直了稜線,衣帶蕩在微微的風中,在稠稠的綠、悠悠的天藍,徜徉其中,是一抹非常顯著的顏色。
桃樹下,閻金玉倚著樹幹,風在吹,吹著細細的歌聲字字清晰動聽悅耳--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
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有腳步聲走近,聽見歌聲,躊躇了下,並沒有離去,直到歌聲停歇意欲轉身卻已然被發現。
「書生?」
「金玉小姐。」
「你要去哪?」
「不知道小姐會在這裡,我馬上就走。」他改了時間用處好像也不大。
「因為我唱歌你覺得難聽嗎?」
「並不是。」
「我唱來唱去也只會這首我娘教我的歌……」她有些害羞。
「妳……唱得好聽。」
「我娘生前很喜歡這首詩,哄我睡覺也是反覆吟唱,我聽著聽著也熟了。」現在想起,那段歲月是娘親最得阿爹寵愛的時候,也是她跟母親最親近的日子,無憂無慮天真歲月。
十歲時京城流行天花,娘親沒能躲過那天災,吃力的挨了十天半個月走了,她死後沒幾年阿爹開始狂納新妾,沒了娘的她也逐漸失去了爹,荒腔走板的日子再也沒有人唱搖籃曲給她聽,再也沒人將她馱在肩膀上晃得她頭暈卻咯咯笑個不停……
靜靜的聽著她孩子氣的描述、神往的表情,他一直就這樣看著她。
有那麼一瞬間,閻金玉對上他又黑又亮的眸,竟然有種他能瞭解她渴望擺脫孤單,渴望有人作伴的感覺,恍惚,他懂得了她的寂寞。
他們互望,言語突然失去作用,隔著不到幾寸的距離,可以輕易的聽見彼此的呼吸,低促的吞嚥聲,時光好像停止了。
「咕啦!」吊在桃樹枝上的衣服啪啦作響,捲進了兩人中間。
原來,起大風了。
捉住好似要往下溜的袍子,閻金玉紅著臉補救,「瞧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忘了正事,這袍子我洗乾淨了,要還給書生你的。」
她慌亂的踮起腳尖想把晾著的衣服拆下來,腳尖越踮越高,習慣左右反穿的繡鞋卻不大肯配合,腳扭了。
「啊……』她輕喊,彎下腰,手上的袍子被扯下一截。
「小姐沒事吧?」
「我想說晾在樹上比較快干,哪知道……」樹枝上多是皺結,可沒竹竿的光滑圓潤,晾上去容易,要收卻要技巧的。
「舊衣服了,不相干的。」
「對不起。」又糗了,像是宿命。
「以後要記得把鞋穿正,才不容易拐到腳。」往上縮的裙子露出兩隻小兔兒鞋。
雖然腳踝痛得很,閻金玉卻勇敢的揚起頭假裝不痛,「這樣好穿,鞋不會掉。」
程門笑看她發白的臉,眼眶中亂轉的淚花,不懂她為什麼要強忍。「很痛的話哭出來沒關係。」
她搖搖頭,「不行,哭了會沒人喜歡我的。」
沒有人喜歡愁眉苦臉,這樣的大家庭她是眾人虎視眈眈的對象,哭笑皆不由人。
程門笑看著眼前這青蔥水嫩的小姐,心中多了幾分溫潤如水的憐惜。
「對不起,在下唐突了!」
還沒意會過來,他已經彎腰蹲下握住她兩隻兔兒鞋一邊一隻脫下來。
不喜歡穿襪子的她不自覺的縮起腳指頭,想把腿兒抽回來--
「別動!」他用男性的手將腳踝處冒出來的青筋四下推散,又將小腿處緊繃的肌肉細細拿捏,直到肌肉鬆弛,這才將兩隻鞋穿回她的腳。
「謝謝。」閻金玉滿臉通紅,飛快用繡花裙蓋住腳。被他握過的腳心還滾燙著。
「最好請大夫再來看一下,要是扭傷了筋骨就不好了。」即使她穿回鞋子,她那形狀優美小巧,指甲呈健康粉紅狀的腳丫子卻叫人印象深刻。
「嗯,我會的。」
程門笑站了起來,苦笑的捂著有些不爭氣的肚皮說:「用早膳的時間到了,在下告辭。」他不太禁得起餓,一餓,人容易慌,人慌就會腳底虛浮人無力,一天就無精打采。
這時的閻金玉也扶著樹幹慢慢站起,她摸索著,從桃樹的一邊拿起油紙包。「給你,這是我讓小廚房做的小兔包子,我最喜歡吃,你也嘗嘗。」
他要推辭。
「幾個小兔包又不是什麼,書生你何必見外?你說過吃飯這事比見皇帝還要大,人忙忙碌碌,為的不也就是三餐一宿,我拿幾個包子換你這朋友,你說換是不換?」
她嬌艷得連百花都自慚形穢,只要是有心人都難以拒絕她這樣的請求。
程門笑看著用紅櫻桃點綴成兔子眼的包子,半晌,接過手,輕輕點頭,轉身走了。
在這金馬玉堂的宅子中他一直過著近乎自閉的生活,他懶惰到幾乎不願思考,不跟人親暱,同門食客更無往來,只忠於自己的感覺。
三番兩次跟這位閻府大小姐打交道……也是忠於自己的感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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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腳剛進蘭質小樓,一群負責收拾的僕人聲浪從裡面傳出來--
「……自殺了,聽說吊在外面的舌頭垂到下巴,死不瞑目啊……可惜了美貌如花的臉蛋,怎麼會這麼想不開,七姨娘哭得呼天搶地,喜事變喪事,這宅子又要沒一刻安寧了。」
「妳少嘴碎,要讓主子知道撕了妳的嘴,立馬把妳趕出府。」
「說說也不行?這裡又沒有別人。」
「呿,我們這些丫頭都不是人?」
「小生姊,妳是神仙姊姊作不得數的。」
「你這張嘴喔,打翻蜂蜜也不是這樣……」
「我還有最新的內幕消息……」
僕人一嘴來一嘴還著,沒有人發現站在門外的閻金玉。
她本來愉快的心情盡數掉進谷底,她沒能忘記幾日前還朝著她哭喊憤怒的臉蛋。
如今香消玉殞了?
「小……姐。」整理的僕人回過頭來被杵在門口的她嚇掉了手上的抹布。
他們說的話小姐究竟聽了多少?
「都讓他們下去。」她對答應說。
不用答應說什麼幾個僕人都乖覺的走了。
「小姐。」答應蹭過來。
「小嫻妹妹……死了?」
唉,小姐果然聽見了那些嘴碎的話。
「七小姐真想不開,節郡王又不是長得很難看,真要說就年紀大了點,七小姐嫁過府也比較輕鬆些啊,不必為了應付房事頭痛。」聽說那個郡王已經五十有八,雄風應該不再了吧?
「妳說嘴說夠了沒?」口沒遮攔的丫頭!
「小姐,妳別發火,答應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我要去看看小嫻妹妹。」
「小姐,不要說答應我沒勸過妳,妳什麼時候都可以去,就這節骨眼不好。」答應攔著。
「我要去!」
「答應不敢叫妳不去,可誰會在這風風火火的節骨眼探喪的?七小姐那邊的人可都在氣頭上啊。」她這小姐是讀過書、懂道理、明是非的,偏偏遇到親人這種問題就糊塗了腦袋,用槌子敲都不見得能敲醒她。
「我要去!」
明知道會遇上什麼。
「小姐!」答應跺腳也沒用。
蘭質小樓跟西苑距離很遠,路上,除了僕人家丁訝異的眼光,還有別的,深深地、不以為然的、惡意的、叫人心底難受的。閻金玉視而不見。
她去了,答應躲在遠處等她。
她不是盡職的奴婢,主子要往火裡跳,她勸不住,只在一旁站著瞧。小姐,小姐,您可別怪我啊!
七姨娘年華老去,花凋謝恩愛老,只配了間小院。
這是醜事,閻瑟下令不許聲張。
沒有排場,連白紙黑字的喪字也不給掛,一對白燈籠算是說明一切。
她被搡推著出來,惡狠狠跟淒厲的叫聲不絕於耳。
幾個同聲出氣的女子在她胳臂、大腿趁機捏了好幾下。
她吃痛,沒敢落淚。
這是她該替阿爹承受的不是?
她爹--真狠心,女兒去了,連一眼也沒來看。
她不明白薄倖的爹、寂寞的姨娘們、孤單的她……都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