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扯開喉嚨對著遠山大叫。「喂—」一直到她一口氣吐盡才停下。
不用轉頭,她便可以感覺到杜君影正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叫一叫心情會好很多喔,試試看。」她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然後又扯開喉嚨。「杜君影—不要怕—」
「快點,大聲叫啊。」她喊完,又鼓勵杜君影學她一般。
盛情難卻,杜君影只好也喊了一聲:「啊—」
「太小聲了,難道你都沒有吃飯嗎?再來一次,啊—」
「啊——」杜君影又跟著喊了一聲。
「再大聲一點,用丹田的力量,把你心裡面的鬱悶都用力喊出來,你是男生,還怕丟臉?啊—」
慢慢的,杜君影放開胸懷,用力的喊出聲。「啊—」
「我是柯待雪,我不怕——」
「我是杜君影,我不怕—」
「沒有什麼事難得倒我,我是最厲害的—」
「我是最厲害的—」
兩個人狂吼一陣,好險這附近沒有什麼住家,要不然被別人看到的話,還以為他們精神有問題呢。
喉嚨喊啞了,也喊累了,他們才終於停下來。
「怎麼樣,叫一叫心情好很多吧?」
彷彿胸中的悶氣都吐光了,杜君影真的覺得整個人輕鬆許多,全身像是又充滿能量,可以繼續奮鬥下去。
「真的滿有用的。」
「前幾年我媽過世時,我也常到這裡來,那個時候我想,只要我叫得夠大聲,我媽應該就可以聽得見,她到底聽不聽得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叫完以後,我的心情就平靜許多。」
「老師她……」杜君影聽到這件事,嚇了一跳。
「嗯,已經五年了。」柯待雪的語氣裡有著淡淡的哀傷。
「你……你還好吧?」
「都已經那麼久了,我也都走過來了,其實時間真的是很好的療傷聖品,只要日子過下去,悲傷總有一天會消失。」
她講得雲淡風輕,卻讓他更覺得不捨。
失去親人的痛苦他也曾經歷過,但那時有人陪在他的身邊,而她呢?有人陪著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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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白袍醫生走出急診室,拍拍杜君影的肩膀當是安慰,但或許是看過太多死亡,語氣總令人覺得有點冷然。
聽到醫生的話,杜君影腦筋轟的一聲,接下來便一片空白,醫生的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但合起來卻教他無法意會。
已經盡力了是什麼意思?
如果他們已經盡力的話,為什麼還要跟他說對不起?
他往病床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奶奶從頭到腳都蓋著白布,是因為醫院的冷氣特別強,所以奶奶冷得要把自己全身都包起來嗎?
走到床邊,他想問奶奶是不是真的很冷,需不需要請護士小姐把冷氣的強度調弱一點,這樣她就不會那麼冷了。
「奶奶……」
他低喚一聲,床上的人沒有反應,他把音量稍微放大一些再叫,奶奶還是一動也不動。
她睡著了嗎?還睡得那麼熟。
不過這也難怪,聽送奶奶到醫院來的人說,下午她在路口被一輛開得飛快的轎車撞到,往後彈了好幾公尺,受傷的人總是比較虛弱,需要多休息,奶奶睡得這麼熟也是應該的。
奶奶不喜歡一個人待在陌生的地方,他還是在這裡陪著她,等她醒過來好了。杜君影拉過旁邊的椅子,在床邊坐下來。
他摸摸奶奶的手,只覺得一片冰涼,看來奶奶真的很冷啊,連手都冰冷成這個樣子,還是去找護士說一聲好了。
走出急診室,他到護理站想請護士關一下冷氣,但才離開沒有幾步,就見到幾個人把奶奶睡著的床推出來,顧不得原來的目的,他連忙跑回去。
「喂—你們在做什麼,這樣會把我奶奶吵醒的。」他用力推開那些人。「你們想把我奶奶帶到哪裡去?」
「對不起,醫院規定往生的病人都要送到太平間去。」
「我告訴你們,我奶奶哪裡也不去,她就要待在這裡一直到睡醒為止。」他對那幾個醫護人員大吼著。
「我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請你節哀順變,不要妨礙我們工作好嗎?」
「你們說什麼我聽不懂啦,反正我就是不准你們動我奶奶就對了,走,你們全部都走—」杜君影用力推開他們,不准他們靠近。
他大聲嚷嚷的聲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這邊來,就連醫院的警衛也都趕過來了,在其中一個護士的示意下,兩個警衛架住杜君影,將他拖到一旁,讓他們可以把病床推出去。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要做什麼?」杜君影見奶奶的病床再度被推動,猛力掙扎了起來。
他先一拳揮倒左邊的警衛,再用力甩開右邊的,但才奔出去不到一步,又被人從後面緊緊抓住,在掙扎間衣服不但被扯破了,臉上還掛了彩。
但杜君影卻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他只知道不能讓他們把奶奶帶走,否則就永遠見不到奶奶了。
「同學,你冷靜點,不要這樣,你讓你奶奶安心的去吧。」雖然對他的行為感到很頭痛,但警衛看到他悲憤的樣子,也是於心不忍。
「你們都走開,不要過來。」終於被他掙脫警衛的束縛,杜君影跑過去將推著病床的那些人全部趕開,不讓任何人接近。
他惡狠狠的盯著眼前圍著的人,全身戒備著,只要有人向前一步,他就立刻跟那人拚命。
當林秀珍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杜君影就像頭受了傷的野獸,虎視眈眈地瞪著所有人。
「君影……」林秀珍排開人群走到他面前。「你沒事吧?」
「老師,他們想要把我奶奶帶走,你快告訴他們,不准打我奶奶的主意。」他的視線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奶奶,沒有移開。
見到他這個樣子,林秀珍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小小年紀就要承受這樣的生離死別,教人情何以堪?但她是他的導師,在他其它的親人還沒有出現前,她算是他唯一的長輩了,說什麼都不能撒手不管。
她忍住難過,走到他身邊。「君影,你奶奶已經走了……」
「胡說,奶奶沒有走,她就在這裡啊!」
「君影,你要堅強,你奶奶已經過世了,她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你要接受這個現實啊!」
「不可能、不可能的,奶奶明明只是睡著而已,才會叫不醒,她沒有死、沒有死……」
「君影,你聽老師說,你奶奶生前最關心你,你現在這個樣子,叫她怎麼能夠走得安心,你就讓她高高興興的上天堂,不要再掛念你好嗎?這樣才是個孝順的孩子啊!」
林秀珍的話讓他猛然一震,腦海裡不斷迴盪著剛剛她說的話:
奶奶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讓她高高興興的上天堂……
老師的話說得沒錯,應該要讓奶奶安心的走,否則他就是不孝。
體認到這個事實後,全身的力氣像是瞬間被抽光,杜君影頹然跌坐在地,眼神不再像剛才般警戒,顯得無神而空洞。
醫護人員見他的態度軟化,連忙乘機把病床推走,圍觀的人群也一哄而散,只留下杜君影和一旁的林秀珍。
還有醫院長廊那盞白得令人心驚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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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聯考在即,為了擔心會影響到柯待雪的心情,再加上嚴格說起來,這也和她沒有太大的關係,所以林秀珍一直瞞著她,要不是某天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柯待雪恐怕一直被蒙在鼓裡。
所以當她見到杜君影時,已經是杜奶奶出殯的那天了。
杜君影披麻帶孝,將手裡捧著的骨灰罈,放進寺廟的塔位裡。杜家平常來往的人不多,所以周圍除了幾個鄰居和林秀珍之外,就沒有其它人了,場面有些冷清。
儀式的過程中,杜君影沒有哭,也沒有任何表情,人家叫他跪他就跪,叫他拜他就拜,像個沒有自主意識的木偶般任人擺弄。
儀式結束後,觀禮的人紛紛散去,就連林秀珍也有事必須先走,只剩下杜君影和柯待雪兩人。
「君影,回家吧,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聽母親說這幾天他為了處理奶奶的後事,幾乎都沒有合過眼,只憑著一股意志力橕著,看著他凹陷的臉頰和眼眶下明顯的黑眼圈,就可以知道他已到達極限。
杜君影沒有回答,只是直直站立在奶奶的牌位前,一動也不動。
「走啦,我們回去啦,我煮些東西給你吃好不好,是我的拿手菜喔。」柯待雪扯扯他的衣袖,想要喚起他的注意。
「不要管我。」他揮開她的手。
「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你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你會撐不住的。」
「我說了,不要管我。」他的語氣和剛才一樣,冰冷冷的,一點溫度都沒有。
「走啦,回去了。」柯待雪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杜君影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