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還在跟秀和說,我們罹患『友希排斥症』的傅少爺,八成會找個頂樓逃避體育課,果然上來了。」一身便服的魏霓遠笑吟吟地倚在花圃旁,腳邊有好幾個裝滿衣服的大紙袋,俊美臉龐揚著調侃的笑。「這次是用什麼理由騙體育老師?喉嚨痛還是頭痛?還是乾脆明說你討厭籃球隊副隊長,更不屑為他加油?」
傅瓏樹對他促狹的笑顏視若無睹,看著他身邊理應代表學校參加寫生比賽的同學,「秀和,你不是請公假去比賽了?」
「比賽提早結束,我就回來了。」姬秀和微笑,清秀的臉龐難掩興奮,「你父親出國考查西紇文明,今天要在我們學校圖書館展出部分古物吧?據說這個國家將藝術和法術結合,工藝品上都有精緻的花紋,我們姬家也有些類似的法器流傳下來,我想研究兩者的異同。」
「放學後在圖書館會有個簡單的開幕式,展期七天,如果你想要研究,我可以跟我爸拿詳細的數據給你。」想起早上那個古怪的石盒,傅瓏樹遲疑了下,沒有開口詢問。
姬秀和是高一時與他同班的好友,出身於源遠流長的姬氏一族,這個古老的靈能家族采母系制度,族內的男人沒什麼地位,女人倒都練就一身驅魔、除靈的本事,功力最深者居「女使」之位,統率族人。
由於性別的關係,好友並未被族人特別培育,但本身也有不錯的能力,目前在有名的術師南宮璟門下學習。早上發生的怪異事件,問他最是適合,但石盒不在手邊,而他一整天下來並無異狀,或許,還是當成一次無害的偶發事件吧。
「喂喂,阿樹!你幹嘛只關心秀和,都不關心我?」完全被當作透明人的魏霓遠一臉不悅,「我這趟飛歐洲拍照原本要十天,結果今天才第七天就回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
「有什麼好奇怪?」傅瓏樹逕自走到頂樓邊緣,俯瞰底下的操場,冷聲道:「八成是因為你這副討人厭的嘴臉,終於惹惱了設計師,把你踢出模特兒界了?」
魏霓遠是活躍於伸展台的矩陣集團小開,頂著一張俊美無邪的面孔、夢幻的模特兒身份,加上開朗隨和的個性,一向是校內同學們崇拜的對象,所到之處永遠有死忠愛慕者跟隨,連老師、教官都會跟他要簽名。
但對傅瓏樹而言,兩人之間似乎是八字不合,以至於每次看到那張燦爛無憂的笑臉,他都想抬腳踩在那張臉上。
「才怪,是因為我夠專業、夠合作,才能提早把型錄拍完,收工回來。我說阿樹啊,嘴巴這麼壞,小心以後會下拔舌地獄哦。」魏霓遠懶懶地伸長一雙修長的腿,足踝上的銀煉在夕陽下閃耀光輝,斜斜地往姬秀和身上靠去。「是不是啊,秀和?」
「呃,每個人都可能被喜歡,或者被討厭,所以嘛……還是小心保持自己的態度比較好。」姬秀和只能以一貫籠統沒重點的方式回答,試圖平息兩位好友之間逐漸不友善的氣氛。
魏霓遠撫著下頦,綻開迷人微笑,「其實,我很能體諒阿樹的心情。同性都會相斥了,太帥的人站在一起,當然不能相容,他老是講話刺我,這也難免啦。」瞧,此言不但討好傅瓏樹,還間接誇讚了自己,這才是說話的藝術呀!
見傅瓏樹扔來一記白眼,他笑道:「好了啦,七天不見,別擺張臭臉給我看嘛!喏,設計師給了我一堆衣服,你挑幾件喜歡的帶回去吧!說實話,我覺得你很上鏡頭,真的不考慮走秀嗎?反正模特兒重要的是臉和身材,你的毒舌不會構成問題,正好月姨在找新的模特兒,就由我引你入行吧?」
「免了吧。」傅瓏樹嘲諷地撇唇,「萬一我突然在舞台上昏倒,一堆觀眾、模特兒,人擠人的,會耽誤我送醫的時間。」
「呸呸呸,童言無忌!」魏霓遠搖搖頭,轉頭將兩大袋可愛的少女裝推到姬秀和面前。「來,這些給你的小妤穿。這是月姨的弟子專為國中生設計的,我那邊還有好幾袋,未來幾年你的小妤都不必買新衣服囉!省下置裝費,可以多存一點私奔基金!」
「謝謝。」姬秀和只能傻笑,紅著臉收下「愛的禮物」。
「謝就不必了,大家好朋友嘛,我當然要幫忙設想你們的未來,只要記得哪天你們真的私奔了,我可要排第一號參觀你們愛的小窩哦……」
好友交談的聲音逐漸飄離,傅瓏樹坐在樓頂邊緣的水泥矮牆上,十月底的風還殘留著秋季的燥熱,呼呼吹來,他微瞇起乾澀的眼,俯視著操場上奔跑來去的學生。
如果從這裡掉下去,就能一了百了吧?
父親總說,他若能連續一個月不生病,全家人就一起出國玩,但他的最高紀錄只有十七天,再怎麼小心保養身體,潛伏的病魔總能找到出口,隨時將他擊倒。
也許,他一輩子都踏不出這個由疾病所建構的生活圈。掙扎沒有用,怨恨沒有用,他只能逆來順受。
偶爾病得極痛苦時,他會消極地想,如果眼睛閉上,就永遠不再睜開,該是多美好的事?但也只是想想罷了,在父母與妹妹的全心照顧下,他只能繼續忍受這一切,以及這一切所帶來的沉重……包括疾病與愛。
有時,他會自我安慰,也許有一天,他會突然恢復健康,再也不必三天兩頭上醫院報到。所謂否極泰來,他把一生的病痛都在二十歲前消耗完畢,剩下來的該只有好事了吧?世上有如魏霓遠這般集眾多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子,神總不會吝惜施捨幾片幸福的殘屑給他……
一個晃動的白色影子拉回他飄遠的思緒。有兩個女人經過操場,對場中的熱鬧顯得好奇,停步與正在熱身的葉友希交談了幾句話,又繼續往教室這邊走來。
其中一個女人穿著米白色長褲裙,長髮綰髻,距離遠了,看不清她容顏,吸引他注意的是她轉頭之時,髮際微微晃動的白影,看得出是髮簪,末端懸著某種飾物。至於她身邊的女人,他不必看臉也認得,那件萬年不變的橄欖色套裝,是音樂科的高老師。
「……說真的,阿樹,你為什麼討厭友希?」久久不聞傅瓏樹開口,魏霓遠想把他拉進話題裡,「他休學過兩年,是跟班上同學有點距離,可是人家從來沒惹你,你幹嘛討厭他?」
「就跟看你不順眼一樣,沒有特別的理由。」她們越走越近,已隱約可以聽見老太婆的大嗓門,悠悠飄上六樓……
「妳真的要搬出來住?阿辰去了非洲,妳又搬走……」
「我已經畢業了,也找到工作,趁著這機會自立……我還是會常常回來看妳……」白裙女子話聲極低。
聽著她溫婉的語調,傅瓏樹心底自動描繪出一張秀雅溫柔的容顏。
她始終低垂著臉,他只看得見她發上的白色簪子,髮簪末端的裝飾品晃呀晃的,形狀似曾相識。他扶著環繞在頂樓外的欄杆,微微探出身子,想看清那個白色物體究竟是什麼。
「阿樹,你再這樣講話,我會生氣哦!我是很認真要跟你研究這個問題,畢竟大家都是同學,好好相處不是比較好嗎?」魏霓遠不甚專心地哼著,一面翻揀著袋內的衣服,沒發現好友探頭下望的姿勢有點危險。「秀和,你也說點話嘛!」
「啊?」快樂地檢視著兩袋少女裝的姬秀和,拿人手短,暫時倒戈向魏霓遠,「這個……你說的也沒錯啦……」
「看吧,秀和也這樣認為!阿樹,是你運氣好,碰到像我和友希這樣寬宏大量的人,才能忍受你的怪脾氣,以後要是碰到個性跟你一樣又臭又硬的人,不就兩敗俱傷嗎?所以說啊……」
始終看不清那個神秘的白色物體是什麼,耳邊還有人喋喋不休,讓傅瓏樹不耐起來,正要縮回身子,卻見白裙女子頭一側,簪上的飾品旋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然後,她突地抬頭了……
一張白淨無瑕的芙蓉面,微微含笑,晚霞的光輝落入她澄如秋水的黑眸,縹緲閃爍,宛如深情的凝睇。
這溫柔多情的容顏狠狠地震撼住他,一縷幽思悄然穿透心底……
★下輩子,我們在一起,就只有我們倆。
妳的病痛由我來受,讓我疼妳,好嗎?★
「找到……了。」黑亮的瞳仁收縮,再放大時已充滿熾熱的情緒,低語的嗓音不似少年,像個歷盡滄桑的男子,毫不猶疑地跨越欄杆,向那張至死猶眷戀摯愛的容顏伸出手……
「喂,嘮叨了這麼多,你有沒有在聽啊?」自言自語許久的魏霓遠終於察覺不對,抬頭一瞧,赫然驚見好友半個身子已越出欄杆外。
「阿樹!」伸手已來不及抓住他的衣角,眼睜睜地看著他失速下墜,驚叫:「阿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