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來得及出聲,高大的人影就走了出去,她瞬時覺得眼前一亮。
這裡什麼時候收拾得這麼乾淨了?
熟門熟路地從平台旁邊拉出一張以前自己坐慣了的小凳子,坐了沒一會險些要沉沉睡去,她趕緊站起來,想找些事情做做,免得待會安佑回來時她真的睡著了。
可是……昨天晚上明明還那麼亂的地方,現在卻整理得乾乾淨淨,甚至連烤箱都閃閃發光,刺得她眼睛都有些張不開。
安佑到底是花了多久的時間整理這些器具?
還有地板,也是乾淨得一塵不染,她踩著踩著,都怕自己鞋子把地上給踩髒了。
嗯……肚子有點餓了,於是按照慣例,開始四處找東西吃。
不過什麼都沒找到。
她不死心,於是打開牆上的櫥櫃,才打開第一個,啪啦啦一堆書就倒在她身上!
「哎!好痛!」書重得和磚頭一樣,「誰會在這種地方擺書啊?」一面摸著剛被書砸疼的額頭,一面隨手翻開一本書,竟是一本手寫的食譜,上頭那幾頁記載著綠茶布丁的做法。
再隨手翻開另一本,又是另一本手抄的食譜,這本寫的是巧克力捲土司、紅豆麻薯麵包、奶酥麵包、大蒜麵包……看得她肚子愈來愈餓,口水都要滴到食譜上了。
這些……都是安佑這些年做麵包的心得筆記吧?
拿去出書一定很多人會搶著買吧?
帶著咕嚕嚕叫不停的肚子,她一一把這些食譜再放回去,等到放得差不多了,才發現有一本黑皮的筆記本落在烤箱底部,只露出一個角,一不注意就會忽略了。
拾起,拍掉上頭的些微灰塵,打開一看,竟是日記。
她知道偷看人家的東西是不好的行為,尤其是日記,於是又乖乖地放回去。
但三秒鐘還沒過,她又跳起來把那本黑皮日記拿下。
只是偷偷看一下就好,應該沒關係吧?
她又不會說出去,她只是想……看看那個沉默寡言的安佑,平常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翻開第一頁,日期是三年多前,竟是焦小晴入院的那一天。
上頭只寫了短短一行字--
晴昏迷不醒了。
字跡有些歪斜,因為那時候他手受了傷打上石膏,寫字很不方便。
再翻一頁,日期已經是一個月後,也是只有短短一句--
晴今天還是沒有醒來。
再翻,三個月後--
今天麵包店開張。
韓蓁搖搖頭。怎麼這男人的日記也這麼少話?簡直就像惜字如金一樣,多寫點東西又不會怎麼樣!要不是她認識他一段時間,光看這幾句,還真是一頭霧水呢。
再快速地往下翻幾頁,時不時出現這樣的句子--
今天學會肉桂卷。
今天學會焦糖布丁。
今天學會芋泥做法。
今天找到了有機草莓,很好吃。
今天……
韓蓁大感無聊地往下翻,翻到一年後,終於出現兩句話:
一年了,晴還是沒有醒來。
再翻下一頁,還是兩句話--
兩年了,睛還是沒有醒來。
再翻,日期已經是三年後,可是沒有寫任何東西。
韓蓁的心有些疼起來。
上頭的日期距離現在不過半年時間,那時候焦小情還沒醒過來,安佑大概很傷心,所以連寫都不想寫了吧?
手隨意地胡亂翻著,就在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會在這本黑皮日記上見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眼睛突然見到某一天的日記上多寫了好幾行字,於是趕快翻回來。
那上頭寫著--
居然是她。
她又跑回來做什麼?
好像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也不能再扔給警察局,真麻煩。
她鼓起嘴,可惡!原來這就是安佑對她的「第二印象」啊!還嫌她麻煩?還要再把她丟給警察局?可惡可惡!
再翻下去,日期是兩個星期後,只有短短兩句--
很吵。很會吃。
……真是觀察入微啊!
再翻,日期已經是一個多月前,這次的話又多了些:
這裡變得好安靜,有點不習慣。
每次都不小心準備太多東西,又沒人吃。
她知道了真相,跑掉了。
其實她不跑掉也沒關係。
從頭到尾都沒有怪罪她。
很會哭,從醫院哭回麵包店,再從麵包店哭回家。
背著她也哭,吃肉桂卷也哭(我做得不好吃嗎?),我走了她還繼續躲在門後哭。
她為什麼要這麼難過?
韓蓁眨眨眼,心裡有一種柔柔軟軟的感覺,就好像剛出爐的牛奶土司一樣,暖暖的、溫溫的,還有一點淡淡的甜香。
嘗一口,便知那種感覺叫做「幸福」。
再往下翻就是一片空白了。看來這個人寫日記的習慣很不好,大概是想到才會寫幾句吧?
可是……她卻還是覺得很高興,一個人抱起那本黑皮日記,偷偷地笑了。
原來,他一直在關心著自己。
要是平常人,這短短三言兩語恐怕不能代表什麼,可是對於一個每天日記幾乎只寫一、兩句帶過的男人來說,這多出來的幾句,證明了她在他心上的份量。
雖然當事人可能還不知道,因為他甚至常常忘了有這本日記的存在,只有在想到的時候才會找出來寫上一、兩句。
肉桂的香味伴隨著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慢慢飄來,她趕緊將黑皮日記放回原處。
轉過頭,看也不用看,她便撲上那迎面而來的人影。
「?」安佑低頭看著窩在自己胸前的小貓,有一種淡淡的、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味道的感覺湧上。
他不會形容那種感覺,如果一定要給一個明確的形容詞的話,這個小女生就像餅乾泡芙裡的新鮮草莓奶油餡,甜甜軟軟又帶點酸味,可是讓人一吃就有種幸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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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抱著我,我怎麼做給妳吃?」
「就這樣做啊?」小貓撒嬌不肯放手。
不得已,他還是很習慣地把韓蓁拎了起來,放到旁邊的椅子上。
她也乖乖坐好,卻是眉眼淡淡含笑,兩顆泛著水光的眼睛盯著他不放。
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妳能不能不要一直看著我?」
「哪裡不對嗎?」絲毫不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
「這樣很奇怪。l
「不會啊!」
又沉默了一會。
「我不可能忘記小晴的。」
韓蓁一楞,他怎麼突然說這個?
啊,是了,她因為剛剛太高興,差點都忘了昨天晚上是怎樣的景況。
咬咬牙,她想了一會,跳下椅子來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沒關係。」
男人疑惑的眼光投向她。
「真的沒關係。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能忘記她,我也不會強迫你去忘記她。」低著頭又想了想,「我認識你的時候,她就已經在你心裡了,我怎麼可能取代她?所以……所以我會連她一起接受。」
「嗯?」什麼意思?
「我是說……焦小晴已經是你人生的一部份了,怎麼可能硬生生拔除。所以我要愛你,就是連她也一起愛。」說完,臉都紅了,可是不說清楚,又怕這只遲鈍的大熊搞不清楚狀況。
「……妳喜歡女人?」他看著她,心想原來人真的不可貌相。
韓蓁扶住自己的額頭,翻了翻白眼。
看來這隻大熊大概也很少談戀愛,不然她都講得這麼清楚了,他怎麼還會誤會成這樣?
她不是喜歡女人!
她是喜歡他!喜歡他安佑!
「反正我就是喜歡你!我也不在乎你能不能忘了焦小晴,我不恨她,也不會嫉妒,你不用擔心我--」
安佑伸出一隻手堵住她聒噪說個不停的小嘴。「我想我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又說:
「謝謝妳。」
「為什麼要謝我?」她兩隻眼睛又張得好大。
安佑皺皺眉,她能不能有一時半刻稍微安靜一下?
不過,從某方面來說,她這副模樣倒讓他分神不少,不會再有時間想些有的沒的……
兩人之間有些曲折的告白,雖然發生得不太浪漫,但至少還算是有了圓滿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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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台北市立殯儀館。
懷裡捧著一大束白菊花,韓蓁帶著忐忑不安的心走了進去。
裡頭很安靜很安靜。
幾乎連細微的哭聲都聽不見。
她覺得很奇怪,她以為這裡一定會有很多人為焦小晴的離去而哭泣悲傷不已,可是為什麼……卻這麼安靜?
安佑已經來了,他靜靜地站在前頭,看著焦小晴的遺容。
她被擦上了淡淡的妝,一向沒有什麼血色的雙頰是玫瑰色的粉紅,薄薄的嘴唇上也塗了淡淡的口紅,看起來竟如熟睡一般。
他還記得,當初是自己搬著她的遺體離開醫院的。
她變得好輕、好輕,好似一根羽毛,風輕輕一吹便能吹跑似的,讓他的心整個揪在一起。
她是不是,其實早就離開了他?
這副軀體,只是她留在人間的累贅而已?
她的笑、她的憂、她的怒、她的嬌……都已經消逝了,只剩下留在他記憶裡的那些影像,如同錄放影帶一樣,不斷在夜深人靜時重複播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