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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岳靖

  第四章

  那是一段青澀的謬戀,至今回想起來,仍令人心痛。

  一個滿月天夜晚,浪濤衝擊著陡峭的巖壁,露營車奔馳在南美哥倫比亞與厄瓜多交界的險峻海岸道路上,祭前禈躺在車廂臥鋪,手掌握著一條方帕。那年,他教她游泳。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夠強壯,加上過冷的龍鱗湖水和高原涼風,她很快地生了病,發高燒。他在床榻邊,照顧她一夜,她醒來時,將這條方巾交給他,要他幫她轉寄。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方巾上──她親手繡的兩個字──其實是他的名字。

  「前禈少爺,」駕駛座的羅憫拉開椅背後上方小窗子,微側臉龐望進車廂。「別館快到了。」說完,他關好窗子,繼續開車。

  祭前禈坐起身,拖出床下的登山背包,從中取出一個絲絨束口袋。他出門在外,總是隨身帶著這個束口袋。他打開袋口,拿出一本素描簿,一個槲果鑰匙圈,還有一隻折得工整、邊角繡了「多聞」的小袋子,連同手中的方巾,一件一件在桌面排開,獨自回味著那一段過往的記憶。

  露營車開進靜謐的私人道路,隱約間聽得見音樂聲,由那幢建在岬角上的海岸別墅,傳出來。

  別墅燈火通明,門前兩排樹影,在車燈的輝映下,縈迴若帶。車子越近門口,音樂聲越顯喧鬧,似乎有人歡快地在慶祝什麼。

  羅憫把車子停在門口車道上。「這麼晚了,裡面在做什麼?」

  祭前禈一手抓著背包背帶,下車往別墅大門走。羅憫關好車門,卸下綁在車頂的幾口箱子,搬到門廳暫放。

  「嗨,兩個天涯浪子回來了──」兩扇雕花門板敞開,綁馬尾的青年拿著酒杯,瀟灑地倚在門邊。

  祭前禈看著眼前喝得半醉的男人。「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祭始禧笑了笑,喝掉杯子裡的酒液,說:「我來挖寶石的──你應該知道吧。」他往屋裡走。

  「始禧少爺準備接管新礦場?」羅憫走在祭前禈背後。

  「那是他的興趣。」祭前禈走進客廳。

  挑高屋樑上,開枝散葉造型的吊燈光芒,像流金一樣往下延展,散佈在客廳每個角落。三男兩女坐在客廳沙發,桌上擺了水酒、點心。祭始禧介紹客人的身份──兩名白人男性是寶石鑒定師,一名亞裔青年氣象專家,精研南美民俗的女學者和混血女工程師。這些人幾天後,將偕同祭始禧前往哥倫比亞山區。祭氏家族經營礦產事業起家,祭前禈找到的新礦脈,富含綠柱石,俗稱祖母綠。祭始禧一聽聞消息,立刻接下開採監督工作,來與祭前禈會合。

  「前禈,你也過來喝一杯──」祭始禧擰開酒瓶蓋,將琥珀色澤的酒液倒進平底矮杯裡。

  祭前禈沉默地瞥他一眼,往樓梯間走。

  「今天是我的生日──」

  祭前禈停住腳步,像在思考什麼般。因為各自學業、工作等種種關係,他們兄弟似乎有五年不見了。祭前禈看一下腕表。

  「二十六歲。」祭始禧說了句。

  祭前禈放下背包,轉身走到桌邊。

  祭始禧撇唇低笑。祭前禈拿起桌上的新酒,看著祭始禧,一口飲盡。「新礦脈剛好給你當生日禮物,你可以盡情地挖寶石。」

  祭始禧呵呵笑起來,用西班牙語告訴客人,自己有個好弟弟,送他一座祖母綠礦山當生日禮物。一群人隨著起哄,拿起酒杯敬祭前禈。音樂節奏鮮明、強烈,越來越喧鬧。

  「我很累了,你別鬧太晚。過了子夜,就不是你的生日。」祭前禈將酒杯放回桌上,後面兩句像是警告。

  祭始禧攤在雙人沙發座猛笑,已經是十足的醉態。

  祭前禈回身。羅憫提著他的背包,站在通往樓梯間的廊道口。

  「始禧──」端著蛋糕的女性身影從拱門裡走出來。

  「喔,蛋糕來了!」不知是誰在配合祭始禧的嗓音,將燈光轉暗。

  「羅愉哥哥呢?」又一次,祭前禈為這個溫柔的甜美女聲,震了一下。他僵硬地轉身。一輪燭光襯映著女性絕美柔情的臉龐。

  「是多聞。」羅憫的低喃,傳入祭前禈耳中。

  「羅憫,你堂哥羅愉今天也是壽星。多聞特地做了蛋糕,你把前禈的行李送上樓,順便叫他下來。」祭始禧語帶命令。「前禈,你過來。起碼吃口蛋糕,行嗎?」

  祭前禈動了動。昏暗的燈光中,他注意到多聞在聽見祭始禧叫他名字時的反應──

  多聞還記得他。畢竟那是一段教人心痛的青澀謬戀,她永遠忘不了那種遺憾卻又慊然的感覺。她在找尋他的身影,當她的眼睛對上那雙熟悉的黑眸,回憶帶著一種微微痛楚,同時在揪扯他們的心。

  祭前禈徐緩地移至桌邊,看著坐在祭始禧身旁的多聞。

  祭始禧雙手輕捧多聞的臉,吻吻她的額,一記淺吻接著落在她唇上。「謝謝妳的蛋糕。」他換個位置,以西班牙語說著:「壽星坐主位,各位請唱歌祝壽,唱到羅愉下來嗯!」

  幾陣哈哈大笑後,怪聲怪調的生日快樂歌開始迴響。祭前禈坐在祭始禧空下的雙人沙發位置上,多聞就在他身邊。客廳只剩微弱的燭光和些許從窗邊灑入的月光,他們的身體挨得很近,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他隨即反掌握住她,在黑暗中將她緊緊握住。她沒有抽離的意思,柔嫩的手心貼著他厚實的大掌,重溫記憶中的滿足感。

  那生日快樂歌不知唱了幾次,變換了幾種語言,羅愉和羅憫終於從樓上下來。祭始禧吹熄燭火,吊燈光芒再次籠罩客廳。羅愉將蛋糕切成小塊。一直到要吃蛋糕的這刻,祭前禈才放開多聞,從抱枕後抽出手,端蛋糕盤。他們坐在一起吃蛋糕,沒有交談,也沒再看彼此一眼。

  「前禈,坐在你旁邊的美人兒,是多聞──」

  「我先上去了。」祭前禈打斷祭始禧的聲音,將空盤和叉子放在桌緣,逕自走向樓梯間。

  「多聞,前禈那傢伙從小就孤僻冷淡,妳別介意。」祭始禧帶醉意的慵懶嗓音夾雜在樂聲中。

  多聞低垂臉龐,美眸盯著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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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纖細的觸感似乎還停留於掌中,祭前禈從來沒忘記過這種感覺,即使過了七年,仍是沒變。她的手總是冰冷,可只要被他握住,她就會變得溫暖柔軟。祭前禈收握大掌,從水裡站起身,跨出浴缸,水珠順著他完美的肢體線條滾落,他圍上腰巾,走到浴室門外。

  有人在敲房門,聲音很清脆,他幾乎知道是誰了,拉開門時,心頭依然猛跳了一下。長廊很安靜,多聞站在他的房門口,黑髮垂在肩上,額前劉海齊眉,苗條的身體包裹在月暈色無袖長洋裝裡,她的臉、她的肩全都泛著珍珠似的光澤。

  她看見他赤裸上身,只在腰間圍著一條毛巾,知道自己打擾到他了,在門前退一步,說:「對不起。」

  祭前禈閉了一下雙眸。「進來,嗯?」他張眼,目光灼熱地凝視她,朝她伸出手。

  多聞點點頭,柔荑放到他掌中。

  七年不見,他們已經是男人與女人了。她不該在這個時間進他的房間,她該知道有些事,不需要愛情也能發生……

  「妳現在還相信海島是烏托邦,沒有險惡之人嗎?」站在燈光下,祭前禈更顯高大,緊繃結實的肌肉線條配上古銅膚色,胳臂修長,右肩上有一道傷痕,紅腫醒目,看來是近日新傷。

  「對不起──」多聞又說一次這三個字,她將視線自他肩上的傷痕拉回。「當年,騙我的,並不是你,我卻對你發脾氣……」她望住他,蒙霧似的美眸,就像她剛認識他那年一樣,有抹淡淡愁緒。

  祭前禈放開她的手,旋身走到窗邊。深夜的白色巨浪拍打著重重迭迭的岩塊,海風刮得窗板嘎嘎作響,他關上窗戶,要她過來坐。

  多聞走過去,跟他坐在長沙發上,兩人都選靠扶手的位置,中間隔開一段距離,久久不講話。

  「妳現在跟我二哥在一起嗎?」這個房間很空曠,沒什麼多餘的裝飾,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她的背部凜直起來。

  多聞發覺自己兩手交握得緊緊的,恍若另一個人牽著她,帶她走進那片綠草谷地,七年來,她的心被寂寞吞噬,裡面單飛的蝴蝶即將死去。

  「你還野營嗎?」多聞望著放在床尾凳上的大背包。

  祭前禈轉頭凝視她。她不知走神到哪兒去,對他的問題不應不答。祭始禧親吻她的畫面,已經深植在他腦海裡,像電影一遍遍播放著。

  「七年前,你答應讓我加入的──」她的嗓音如同在自言自語,淚水突然簌簌流下。「什麼時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野營?」她知道沒人牽著她的手,她不過是在作一個過往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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