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前禈凝視著多聞出神的美顏。今晨遇上的這個女孩,在天色未明之際,獨自進入一片松樹林,順著野溪畔行走,微弱的晨光照著她孤單的身影,她感到身子不適,一個人不知在路邊草叢裡,忍受了多久的痛苦……一想到這兒,祭前禈就覺得難受。他轉正臉龐,不看她,說:「風很大,我們要不要進屋?」
多聞看著和他相同的方向,伸手撩一下耳畔飄飛的髮絲,肘臂無預期地與他的胳膊碰在一起。他們同時看向對方,眼光觸著了。
她的體溫一下升高,雙唇嫣紅。祭前禈忍不住舉起手,把她頰邊烏黑的髮絲往她肩後撥。他們這麼靠近,幾乎聽到彼此的心跳。多聞先低下頭,輕聲地說:「你住在主宅,一定隨時聯絡得到前禈,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寄送東西給他──」
祭前禈面無表情,轉身走進屋內。「住在主宅的人很多,我不知道妳說的『前禈』長什麼樣。」嗓音跟他的臉一樣,聽不出有什麼情緒起伏。
多聞也進屋。「你要喝點熱飲嗎?」她問他。
祭前禈坐在沙發上,眼底映著她的身影。她從保溫瓶裡倒出一杯熱可可,取了畫圖桌上的一本素描簿,朝他走來。
祭前禈接過她手中的熱可可,喝了一口。多聞翻開素描簿,給他看某一頁。「這就是前禈──」
祭前禈看一眼那傳神的人物像。果然是他心底的那個答案──
松樹林深處的快捷方式、多聞一早出現在主宅附近的草原坡坎……這些事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的堂弟──祭元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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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祠少爺冒用您的身份?!」羅憫一早就接到通知。
祭前禈今天還要單獨用車,羅憫將另一輛加滿油、四輪傳動的悍馬車駛來主宅,替換昨天那輛穿越松樹野林、汽油用盡、輪胎還卡著樹枝的吉普車。準備就緒後,羅憫登上主宅大草原的長石階,經空中廊道,走到祭前禈臥房外的露台。
祭前禈正在用餐。他用餐從不拘禮、也不挑食,坐在露台花圃前的軟墊長椅,咬著粗糧麵包、喝鮮奶,一小籃漿果放在椅旁的圓桌上。羅憫坐在通往隔壁房露台的迴廊矮垣上,穿黑服的主宅管事從小樓梯走上來,中斷兩名少年的談話。「前禈少爺,夫人在餐廳等您。」
祭前禈吃完麵包,喝掉最後一口鮮奶,拿過桌上那籃漿果,站起身。「跟我母親說我吃飽了,請她放心。」他往長梯口走。
「前禈少爺!」管事想留住他。「您已經好久沒與夫人一起用餐了。」
祭前禈身形頓了一下。「我知道了。就跟母親說,明晚。」語畢,他和羅憫一前一後,走下天梯似的長石階。
他要用的車停在草原上,引擎已暖過了。他進駕駛座,放下車窗,對羅憫說:「這幾天,你安心地去白家學苑上課。瑣碎的事,我會自己處理。」他發動車子。
羅憫皺眉,不解地問:「您剛剛說元祠少爺冒用您的身份,這是為什麼?元祠少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為什麼,正值叛逆期的十四歲頑劣少年,做事需要什麼理由──應該就只是好玩、惡作劇整人。
祭前禈沈吟許久,將裝漿果的籃子放在旁邊椅座。「羅憫,這事別讓其它人知道。」他的樣子和嗓音,像是別有用心。
「這樣多聞不是太可憐了!」羅家男兒天生的正義感,突破羅憫略冷的外表,冒出來了。
「我會處理。」說完,祭前禈將車子筆直駛離草原。
祭氏主宅周圍有八條車道,沿著大草原通達各方,路旁種的高大木本植物全是特別挑選,濃密的樹葉在風中吟唱晨之歌,陽光輕快地灑下,天空幾乎不染一絲纖雲,從金光閃耀的林蔭小徑,回頭望主宅,那氣勢恢弘的建築宛如一名遠古的森林戰士。車子迂緩地滑下坡道,一條巖面道路兩側的矮石燈座,已有明顯的歷史刻痕,看起來多了分古味。今早的松樹林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無預期的騷動,只有沈醉在清晨芬多精裡的一對長尾白鳥,佔據著森林入口的翠綠松枝。如果不是悍馬車的引擎聲,此時此刻還真像創世過程裡,人尚未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天──那麼地充滿平和寧靜。
車子沿溪而行,那色彩奇妍的愛情魚,他昨天沒注意,現在,躍出水面的魚影隨著車速不停閃過,構成一道戀愛似的美麗流虹。悍馬車越開越快,祭前禈已經很熟悉快捷方式路線,出松樹林、到達多家的時間花得比昨天少。他依舊像昨天一樣,將車子停在圓形廣場中央的大樹涼蔭裡,然後下車,手中提著那籃新鮮漿果,眼睛望向多家的房子。
白天看起來,木屋更顯精巧雅致,果然適合多聞那般的女孩居住。祭前禈朝木屋走去時,淡金色的陽光照在他俊美年輕的臉龐,他唇邊有抹十六歲男孩偷偷思春似的笑容。
多聞是被一陣敲打聲吵醒的。她躺在床榻,睜開雙眼,確定那是敲木頭的聲音。她下床,跪在床邊椅,推開臨桌的老虎窗,一群鳥兒飛離屋頂簷溝。陽光令她瞇細美眸,適應後,往下俯瞰,房子側邊的小木門被打開,有個「木匠」蹲在通往陽台吊腳樓的階梯中段。
是他!多聞無聲驚歎,披著衣服,跑出房門。
她腳步快而輕盈,是跑卻不像在跑,動作帶著一種嫻雅與溫柔,奔下樓梯。樓梯口正對著客廳角窗,她瞥見外頭廣場樹下的車輛,手摩過欄杆起柱,走下踏步板,去開大門。
站在門口,那敲木頭的聲音益發清晰。多聞行至側邊的小木門,進入門內平台,她日常休閒騎的自行車換牆靠了,原本屋側牆上斜了一邊的小花台,被扶正了,放在自行車車籃的盆栽已重新歸位。
「那幾盆花原本應該是擺置在板架上的吧。」多聞的影子被陽光拉到祭前禈身上,祭前禈仰頸看她。「早。」
「嗯,早、早安。」多聞輕聲回應,往階梯下移動腳步。
祭前禈舉著槌子,繼續往鬆動的木階敲敲打打。多聞停在他上頭兩階處,蹲下身,睡衣的長裙襬像流水一樣迤邐,蓋住他勞動的雙手。祭前禈靜止動作,抬眸對住她。
「對不起……」多聞臉一紅,忙把裙襬往上拉,露出白皙的小腳。
她沒穿鞋!祭前禈眉角抽了一下,仔細收好釘子,再站起身。「平板凸邊下的豎板已經固定好了,不會再鬆脫。」他將槌子放進臀後的工具袋,伸出雙手牽住她,讓她往下踩。
一雙柔荑分別掃著他的左右掌,多聞低垂臉龐看一下階梯,又抬頭說:「謝謝──」他一早就來幫她修好木階和花台……
祭前禈眸光沒有偏移,定定瞅著她的臉龐。「妳家的門沒有上鎖,」他放開一隻手,另一掌則牽緊她的右手,往陽台吊腳樓走下去。「我擅自進來,有沒有嚇到妳?」
多聞搖頭,眼睛不知要看哪裡,只好盯著兩人牽在一塊的手。不知為什麼,她沒想要掙開他,甚至覺得他的手好溫暖。她微微動了一下指尖,他就更加握緊她,直到他們進入工作室,他才放開她,解著腰間工具袋的扣環。
「這個工具袋是妳父親的──」祭前禈邊解扣環邊說。
多聞繞到他身前,柔荑探向他腰腹,接手拿住工具袋。「這個袋子是我縫給爸爸的……」
「妳縫的……」祭前禈低喃。這個工具袋作工很細,除了厚實耐磨的布料外,根本不像工具袋。多家人果然天生有一雙巧手、一顆好腦袋,創造力比島上其它家族都強,所以長久以來,多氏家族負責的,就是設計與監督建造。
「爸爸被派到祭家另一座新海島建設去,這個工具袋已經很久沒用了。」多聞微微揚起唇角,始終沒有抬眸看他,似乎沈浸在自我思親的情緒裡。
「妳覺得寂寞嗎?」祭前禈開口。
多聞昂首,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搖著頭,想說些什麼,他卻取走她手上的工具袋,將它掛回窗邊。
她的眼神跟隨著他的身影流轉。工作室的窗屝全開啟著,空氣很清新,她看見窗邊沙發前的桌上,擺了一籃色澤鮮艷的漿果。他坐進沙發裡,招手要她過去。
多聞走近桌邊。祭前禈盯著她說:「這個給妳。」他提著小籃子起身。
多聞接過手。
「妳喜歡吃這類水果嗎?」祭前禈問。
「嗯。」多聞點頭。她知道島上有一個專門種植漿果和復漿果的農場,有草莓、野黑莓、越橘、蔓越橘、黑醋栗、紅醋栗、最常見的葡萄……和烏飯樹漿果,俗稱藍莓。她喜歡把它們製成果醬,泡茶時可以取代糖,或趁新鮮沾優格吃……多種食用方式,風味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