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聳聳肩,拿出現金和繳款單。
「過年嗎,還是提早過聖誕節?」她笑問住院櫃檯的小姐。時序已進入夏天,她只是打趣。
櫃檯小姐幫忙結帳,滿臉笑容地回答:「沒啦,我們新任副院長上個星期正式上任,今天只是補辦迎新記者會。」
「教學醫院的正副院長不是由政府指定嗎?」交車的路上收聽廣播,蘇悅荷隱約記得有聽到這則新聞。
「是指定的啊,我們麥副院長可是很優秀的哦,在國外發表過許多論文都很受重視呢!人又好帥,簡直就是唐澤壽明的化身,我們好多小護士都興奮得驚聲尖叫呢!」
蘇悅荷但笑不語。在她的印象裡,好像只有看到鬼才會驚聲尖叫。
「好了。」櫃檯小姐將收據和零錢遞還給她。
「謝謝。」
蘇悅荷轉身,離開住院櫃檯。
放眼望去,的確感覺得到今天醫院裡的女性員工都流露著開心的笑容,連一向忙得無法到處亂跑的急診室護士,也都會「不小心」地出現在醫療大樓的大廳,臉上還刻意點綴著美美的粉妝。
母親住院近五個月,醫院裡上上下下的人她幾乎都見過,她敢發誓護士與內勤女員工的「副院長效應」絕對不是她多心,甚至連負責打掃的清潔阿姨都一改招牌臭臉,親切得不可思議。
這樣的影響力,任誰都會好奇,新上任的副院長到底是何方神聖?
蘇悅荷不自覺地揚起微笑。這是媽媽住院後,她難得的輕鬆。
她轉身走向電梯,電梯前簇擁著一群人,相當熱鬧。
「伊是誰啊?」電梯前一名老婆婆病患操著台語問身旁的看護。
「嘸副院長啦,新來ㄟ哦!」
蘇悅荷玩味地眨眨眼。沒想到這麼幸運,她竟會遇到那引發「副院長效應」、讓小護士們都興奮尖叫的男主角。
帥嗎?但是被「白牆」擋住,她根本看不到。
一群身穿白衣的人眾星拱月似的圍繞在男主角四周,他們大聲地交談、恭賀著,無論是刻意或無意,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阿諛諂媚的笑容。
也許是紅包文化的影響,讓她對醫生的人格產生很大的懷疑,不由自主地認為,在笑容背後一定另有巴結討好的意思。
她退到一旁,放棄搭乘電梯的念頭。眼前熱鬧與喧嘩突顯她分外的孤獨,重點是,手提包裡的紅包,消除了她對醫生的尊重。在她眼裡,每個醫生的額頭上都已烙上「$」的符號,一大群的「$」,可是刺眼得很呢!
搭乘載貨電梯回到九樓,她問了護理站的護士,如願地在小辦公室裡找到楊醫生。
蘇悅荷深吸口氣,走向前。
「楊醫生,您好。」
楊醫生抬頭,露出和悅的笑容。「蘇小姐,有事嗎?」
蘇悅荷忍住反感和飽以老拳的衝動。沒錯,她依然憎恨楊醫生將媽媽當成白老鼠來看待,只是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完成。
她自手提包裡拿出紅包,恭敬地遞上前。
「楊醫生,這是一點小意思。」
楊醫生放下手中的筆。「這是?」
明人不說暗話,她乾脆直接挑明。「我母親對新藥的反應,由她愈來愈不舒服的情況來看,顯然並不好。我聽說醫院目前有針對排斥化療的子宮頸癌患者,進行一種和美國州立醫院合作的新研究,並且徵求實驗的患者,我請求楊醫生讓我母親加入。」
楊醫生挑眉。「蘇小姐從哪個地方得來這個消息?」
蘇悅荷的黑眸清澈明亮。「醫院不大,藏不住秘密。」
楊醫生但笑不語。他彈著指甲,雙方陷入一陣沈默。
「楊醫生的意思是?」
他伸出手,將桌上的紅包收進白袍的暗袋。這一刻,蘇悅荷總算開竅了。白色巨塔裡果然暗潮洶湧……
「後天有個針對這個合作案的會議。會議上,我會極力幫妳母親爭取。」
蘇悅荷點頭。
滿腹的鄙夷讓她僅能點頭示意,無法開口說出任何一個答謝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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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還沒等到楊醫生的回復,隔日早上,在醫生的例行巡房之前,一名護士前來通知,請她到頂樓會議室,有高層主管要和她商談事情。
蘇悅荷沒有多想,直覺以為是楊醫生「疏通」成功,院方要和她商談媽媽參與實驗性治療的事。
餵食媽媽早餐後,她興沖沖地趕到會議室,等待她的卻是一臉沮喪的楊醫生,和一室她所不認識的白袍人士。
氣氛很古怪。
蘇悅荷雙臂環胸,有些無所適從。
「蘇小姐,請坐。」護理長輕聲提醒。
蘇悅荷依言坐下,不安地環視四周。「請問這是?」
沒人回話,場面嚴肅得可怕。
桌首的高大男子此時按下桌上密錄機的播放鍵,清晰的談話聲立刻由密錄機裡傳了出來……
「楊醫生,這是一點小意思。」
「這是?」
「我母親對新藥的反應,由她愈來愈不舒服的情況來看,顯然並不好。我聽說醫院目前有針對排斥化療的子宮頸癌患者,進行一種和美國州立醫院合作的新研究,並且徵求實驗的患者,我請求楊醫生讓我母親加入。」
「蘇小姐從哪個地方得來這個消息?」
「醫院不大,藏不住秘密。」
「楊醫生的意思是?」
「後天有個針對這個合作案的會議。會議上,我會極力幫妳母親爭取。」
蘇悅荷當然明白這是昨天她和楊醫生的談話內容。
桌首的高大男人按下停止鍵,犀利的黑眸冰冷地直視著她。「這些對話蘇小姐應該不陌生吧?」
蘇悅荷置於桌面的雙手悄悄交握。「是不陌生,有問題嗎?」
男人起身,走向蘇悅荷,並將手中的紅包放在她面前。「問題不大。」
他望向一旁噤若寒蟬的約聘醫生,譏諷一笑。「卻足以讓本院和楊醫生的合作關係劃上句點。」
蘇悅荷可以聽到楊醫生倒抽口氣的聲音。
她盯著面前的紅包,冷靜地問:「你是誰,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我一個平凡小人物,不可能干涉得了貴院的人事派任。」
高大男人冷冷一笑,繃緊的肌肉充滿了一股蓄勢待發的力量,讓人心悸。
「我是新上任的副院長,麥奇康。在調查醫生收賄的行動中,妳是我第一個被害人……或是,該稱妳為引誘醫生犯罪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
蘇悅荷抬頭,無畏地迎向副院長的指責。
世界還真小,她從沒想過自己竟有這番榮幸,得以和小護士們口中的「唐澤壽明」見面。
「麥副院長的意思是,貴院的收賄文化是源於我們這些無助的家屬自願奉上紅包的愚昧行為?」她清晰點明。
麥奇康踱到窗前,窗外暖烘烘的陽光也無法融化他臉上的寒冰。
「是愚昧,因為妳污辱了醫生的醫德。」
一句愚昧,一句醫德,讓蘇悅荷滿腹的委屈全化為怒火。
她激動地跳起身,顫抖的手指向一旁安靜無聲的楊醫生。
「他有醫德?!天啊,難道這就叫『官官相護』嗎?!」
「醫生有錯,但僅錯在迷失於金錢的誘惑。」
「夠了!你這個半路跑出來管事、不知人間疾苦的副院長,能瞭解什麼?!」
「蘇小姐──」
不顧護理長的攔阻,蘇悅荷衝到副院長面前,怒火沖天地開罵。「麥先生,在你殘忍地指責家屬的同時,可不可以先檢討你們自己!你們這些身著白袍的聖人們,如果真有醫德,如果真是醫者父母心,我會需要包紅包請求你們的協助嗎?!」
她想到受病痛折磨的母親,深吸口氣,忍著急欲奪眶而出的眼淚。
「英明的副院長,我請求你在指責我為始作俑者之前,好好看看我母親的病歷,好好看看我付了七十萬得到的新藥,竟是讓我母親更加痛苦難受,而你口中充滿醫德的楊醫生只是想增加所謂的臨床個案,無視她種種不適的反應。請問,如果是你,你會不包紅包嗎?你會坐以待斃面對親人的苦難嗎?請你回答我!」
一旁的護理長忙著平撫她的怒氣。「蘇小姐,別激動別激動,妳先坐、妳先坐著,有話慢慢說……」
蘇悅荷氣得渾身顫抖,一室的白袍聖人,眼中滿滿的鄙視,像是指控她,白色巨塔的陰暗都是因為她獻上紅包的關係──
「你們有什麼資格指責家屬的不是?紅包文化不是我們造成的,愚昧的是你們,始作俑者是你們,絕對不是我!」
她的淚再也控制不住地滑下臉龐,晶瑩剔透的淚水皆是來自對母親的不捨、對是非顛倒的憤怒。
「有沒有醫德也不是你們給自己戴上的冠冕,真正有醫德的醫生,對於病人的痛苦、家屬的無助,是能夠感同身受!」
她抹去臉上的淚水。「我相信楊醫生絕對無法幫助我母親加入貴院的計劃,無所謂,我會在最快的時間內辦理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