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初其實心裡有數,只是先前還存有一絲渺茫的希望,現在全沒了……
淚水無聲無息的從她那雙疲憊的眼中滾落,滑過她頰上一道道不忍卒睹的傷口。
「人死不能復生,妳要節哀順變。」
小初哭得越發厲害,大禍陡然從天而降,教她怎麼接受?「師叔,那個惡人找爹要一本書,爹明明沒有的啊……」
「我知道,書在我這兒。那是我師父也就是妳爺爺寫的一本百毒譜。大師兄一直處心積慮地想得到它。」
「爹從來沒跟我提過……」
「這十幾年來,我和妳爹各自在窮鄉僻壤隱居,就怕大師兄找上門來。他武功高強,我和二師兄兩人都不是他的對手,沒想到咱們千方百計、想方設法卻還是躲不過。」
「難怪爹總是不讓我和別人來往……」
「我帶妳回我住的山上好好養傷,」她受的那一記寒冰掌,可棘手得很。「那裡一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誰也上不來。」
「我不要,」她焦急的喊道。「我,我有朋友可以收留我……」她要去找磊哥哥……
厲懷谷搖搖頭。「咱們最好躲得遠遠的,對妳比較安全。我怕大師兄一旦得知妳未死的消息,定會想辦法斬草除根,還會拖累妳的朋友。」
她當然不可以連累磊哥哥……她抿著唇低頭想了好一會兒。「師叔,那我可不可以留個消息給他?」
「不可以!」厲懷谷斷然反對。所謂秘密是一人知,則百人皆知。「這對大家都太危險。」
「那我得在山上待多久?」
「我把武功和醫術盡數傳授給妳,一等妳可以自保,就可以下山。」厲懷谷在心中暗暗苦笑,自保?意思就是當大師兄接近時,還夠時間逃得遠遠的。
那得要多少年啊?
磊哥哥會擔心她……想念她……還是,忘了她……
第三章
那人沿著官道走進石橋鎮,頭上戴著竹笠,半掩著臉孔。梳著非男非女的髮式,一把青絲簡簡單單的用布條紮在腦後,既未梳髻,也無任何金釵髮飾。從身形上倒是可以看出那是一名女子。步伐小小的,腰間的繫帶勾勒出她的纖腰。她垂著頭,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好擋住熾熱的驕陽。
未時剛過一刻,她在一家小小的飯館前住了腳,向裡頭張望了下,已過了午膳時分,客人不多,桌椅看來還算潔淨。
女子走進店門,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放好隨身的包袱和一隻藥箱,解下頭上的竹笠。
那張臉把前來招呼她的店小二驚得倒抽一口冷氣。
半張臉膚白如雪,嬌嬌嫩嫩。另一邊卻是橫七豎八,佈滿了刀痕。其中一道離她左眼堪堪只有一寸,再偏一點,她一隻眼便要毀了。
小二心中雖是訝異,倒還算鎮定。「姑娘要用點什麼?」
「先來壺清茶。再一碗白飯,兩樣小菜。」她簡單吩咐道。
「知道了,馬上就來。」
一壺熱茶很快上了桌,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又是興奮又是不安,幾個月風塵僕僕的路程總算到了終點。石磊會記得她嗎?她當然記得他的。隔著外衫,她胸口那方從不離身的玉珮暖暖的。隱隱間似乎仍可聽見他的低喚……
小初妹妹……
小二送上了飯菜,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轉身就要走開,一個姑娘家傷成這樣,脾氣肯定是古怪的。
小初不忙著吃飯,卻喊住了他。
「小二哥,石家堡離這兒有多遠?」她從沒去過石磊的家,就連鎮上都沒踏進過一步,委實弄不清楚方向。
「姑娘要去石家堡?」小二瞄了桌上的藥箱一眼。「姑娘也是大夫嗎?是不是要來幫石夫人看病的?」
石夫人?是石磊的母親嗎?「石夫人生了什麼病?」
「就是因為附近所有的大夫都看不出是什麼病,石家堡才會貼出告示,重金徵求大夫。連許多外地的大夫都看過了,大家還是束手無策。姑娘難道不是看了告示,才要上石家堡的嗎?我聽說三天前石家少爺已經出發前往京城去請一位名醫,這來來去去沒一個月是回不了家的,妳還有的是時間試一試。石家堡一向大方,說不定姑娘真可治好石夫人的病,那石家堡一定會重重答謝妳的。」
原來石磊此時不在家……小初失望的歎口氣,也沒心思去吃飯了。「石家堡往哪個方向走?」
「出了店門向左邊走,出了鎮再走個兩里路可以看到一座大宅就是了,很好找的。」
「多謝小二哥。」
她勉強吃了幾口飯,付了飯錢,便按著小二的指示,往出鎮的路上走,腳步有些無精打采。
唉,十年都等了,還怕再等上一個月嗎?
拿起竹笠掮了幾下,終於微微感到一絲涼意。在雪山上住久了,她最不能習慣的是平地燠熱的的天氣。尤其時值盛夏,白花花的烈日照得人睜不開眼。道上車馬來來去去,揚起一陣陣的灰塵,雖是晴空萬里,看出去也是朦朦朧朧。
把竹笠重新戴回頭上,這一路也不知換過幾頂帽子了。又是日曬又是雨淋,缺了它可是不成,倒不是為掩住她臉上的傷痕。她今日這模樣,可比初受傷時好上太多了,當時那猙獰可怕的樣子,她還記得很清楚。幸而未曾讓石磊見過,他可該多心疼。一路走來也不是沒人指指點點,她並不以為意,那些不相干的路人打什麼緊?
師父--也就是當初帶她上山的厲懷谷說過,她這傷口已算不得十分明顯,只不過是幾道縱橫交錯的淺痕罷了,她自己看慣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順眼的地方。
她的磊哥哥……唉,她老改不了舊日的習慣。她現在是個大姑娘了,早過了二十歲,不能像個娃兒,老是磊哥哥磊哥哥的喊。她深信石磊不會嫌棄她,他曾說過她臉上就算有了十道疤八道疤,都還是個美人的。
都十年了,待會兒就到石家堡了。有一件事是她本來都不願去想的--石磊會不會已經成親了?他今年都二十六了,早到了娶妻的年紀。
她知道他會等她的。可她當年音訊全無,若他以為她是死了……
小初記得剛上山的一兩年,臉上的傷口才痊癒,體內寒冰掌的餘毒未清。每天哭求著師父讓她下山。可師父怎麼也不肯答應,說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她知道他的顧慮。大師伯若是知道她沒死,定是不會放過她。
師父一年前曾下山打聽消息,只聽說大師伯在西域失蹤了,是死是活沒人能夠確認……
這回他終於也同意她下山,師徒兩人結伴南下,在京城才分手。他轉往關外去找幾味珍稀藥草,她則繼續往南走。臨行仍嚴厲交代她,不得使用本名。她著實不願,捨不得以前石磊常常喚她的小名。可是她也知道師父說得有理,後來她便替自己取了個化名叫白玉璞。
以前石磊教她讀過白樸的一首詞,說那正好用來形容他倆常見面的河邊。
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
那時,她還取笑他,說他連日出日落都分不清楚。明明,他們見面總在日出後不久……
後來,她才知道,他常在日落前到河邊去,一點一點的搭蓋他們的小屋……
出了飯館,這一路走來,沒有青山綠水,沒有白草紅葉黃花,兩行高大的柳樹夾道而立,直到石家堡的兩扇朱紅大門前,門口蹲踞著兩座威武的石獅子。
她仰頭看了一眼門區,「石」字看來十分親切,她終於到了石磊自幼成長的家了。
她走到一旁的小門,拉起銅環輕敲了兩下。
門房很快開了門。
「……有事嗎?」門房一時分不清楚她是男是女。
「大叔,聽說府上正在找大夫替夫人看病?」她摘下竹笠,一邊說道。
「姑娘是大夫?」門房飽含懷疑的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圈。瞧她風塵僕僕,衣著寒酸的模樣,怎麼也不像個大夫,手上提著的藥箱倒是貨真價實。
可那些錦袍玉帶的名醫也不見得高明啊!
唉,夫人都病得這麼久了……
「是的,鎮上的小二說府上貼了告示。」
「姑娘怎生稱呼?」
「我姓……白。」小初猶豫了下。反正石磊不在家,她說是姓白或是姓段都一樣無人識得。
「白姑娘,請進。」門房挺客氣的把她請進門。「我這就帶妳去見何總管。」
何總管,這人她是知道的。石磊自小跟著他學算術、記帳、打算盤……
「你家的少爺是不是出遠門去了?」說不定這消息是店小二誤傳的。
「姑娘怎麼知道的?」門房訝異的看了她一眼。
「也是小二告訴我的。」小初忍不住有些失望。看來她真的恐怕得再等上一個月了。唉!
「原來是這樣,少爺的確是上京城去了。」
「那……石少爺可成親了?」她忐忑問道。一時也不知要是聽見一個「是」字,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