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烈旭停下腳步,訝異地看著身邊的朋友,無法想像和他一樣處於同個世代的林德政對感情這麼地--商業化。「這樣的感情還有什麼真實可言?」
「當你不覺得它是謊言的時候就是真實。」
「自欺欺人?」
「有時候事實的真相反而更傷人。」
他無法苟同地搖頭,繼續往前走。
前方不遠,他看到兩個女生在他左手邊的樹蔭下,穿著淡雅無袖連身裙的女生讓打扮中性率氣的友人摟著,前者用手帕捂著臉靠在後者肩上啜泣。
這讓他想起那天下午遇見的陌生女子。
身為男性好像天生就被剝奪哭泣的權利,遇到什麼事只能忍住,反覆把「男兒有淚不輕彈」念給自己聽。
天曉得男人其實也會掉眼淚。
那天下午是他滿十八歲後第一次落淚,雖然是在二十一歲的今天還是在一個女孩子面前,但他卻不覺得尷尬困窘,也不認為自己沒有男人氣概。
那個女孩子陪他一起喝咖啡、一塊兒掉眼淚,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安慰對方,同為淪落人,知道對方要的只是安靜和短暫的相依。
喝了一下午的咖啡,除卻之前互相分享的傷心事之外,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他曾分心看著那個女人的臉,哭腫的眼睛其實很明亮,皺紅的鼻子很挺直,削瘦的瓜子臉有一點點獨立自主的驕傲跡象。
整體看來,他猜想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
只是遇到感情的事,再怎麼堅強也擋不住波濤洶湧的黯然神傷,會掉淚是正常,會大哭也是應該。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他心想,腳下的步伐緩緩地經過勾起他記憶的兩個女孩。
哭泣的女生太難過,以致於一個不小心,讓拭淚的手帕離了抓握的指頭,意外地往一旁飄落。
柏烈旭想也不想,順手攔截,在手帕落地前接住。
對一個傷心哭泣的女孩子要怎麼表達自己的好意?有點難,可是不說話更尷尬。
「嗯……妳的手帕。」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嗚……謝、謝謝……」掉了手帕的女生抬起頭,哭紅的眼並沒有看清楚幫她接住手帕的人的長相。
但這一眼就讓柏烈旭認出人。
是她!那天在咖啡店遇見的女孩子!
「是妳!」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妳也在這裡唸書?」
這個聲音……梁雨萍抬頭,哭紅的眼閃著疑惑,但對方的聲音有點熟。
「妳不記得我?」一份沒來由的心慌讓柏烈旭急忙開口:「那天在咖啡店,我和妳一起跟老闆為了咖啡的事吵架,記不記得?」
「是你!」她認出他,這次真的看清楚他的長相,發現他很高。
也發現這個看似無涯的世界有時候真的很小。
第三章
隔著桌子對坐的兩人抬起了頭,同時啟口:
「你……」
「妳……」
巧合的默契讓雙方閉緊嘴,低頭不語。
抬頭、張口欲言無語、再低頭陷入自己的心事--這兩個人已經重複近十幾分鐘,連跟蹤前來,躲在角落處的旁觀者葉秋和林德政都不耐煩,直想街上前大叫:你們兩個夠了沒啊!
不能再這樣下去,這無肋於解決問題,反而只會讓彼此更尷尬。
「我姓柏,柏烈旭。」他開頭,作個友善的自我介紹。「經濟系三年級。」
「梁雨萍,法律系四年級。」
有最初步的響應,接下來就容易多了。
「沒想到妳也在這裡唸書。」
「嗯……」沒有預料會再見到他,梁雨萍後悔起那天因為情緒不穩,把事情全跟他說了的衝動作為。
曾經是短暫的盟友,以為不會再相遇,所以放心地在對方面前狼狽地哭泣,卻沒想到竟然會在大學單純的校園裡再度相遇。
這--該怎麼收場?她很困擾。
是該當作不認識?還是沒看見?
可是,心裡又有那麼一點滴的捨不得和不忍心。
唉,不知道該怎麼辦,那天他和自己一樣,哭得那麼傷心,且與她分享不為人知的哀痛,再把他當作陌生人實在說不過去,而且……
「如果妳覺得困擾,我可以裝作不認識妳,不好意思。」柏烈旭說話的語調並未摻雜絲毫怒氣。
他明白她心裡的想法,因為他也覺得傷腦筋,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天,他抱著她是陌生人,以後不會再見的想法,才侃侃談及自己的傷心事,
沒想到狹路相逢,他們竟然在同一所大學唸書,是他不該一時衝動認出她,還提醒她之所以認識的經過。
心上的傷口在未痊癒的時刻,誰會想被一再觸及?
「我先走了,再--不,是不見。」說時,他起身,很有風度地打算退場。
「等、等一下!」梁雨萍直覺伸手,還來得及抓住他衣角。「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我明白,」柏烈旭理解地點點頭,笑了笑。「我也一樣,很驚訝會再見到妳。」也很驚訝會再看見她哭泣的模樣。
那天,他不像個男人的哭過之後,心裡覺得輕鬆了些,雖然至今仍覺得憂鬱悶躁,卻不曾再想過「哭」這件事。
很單純的,他只是高興不起來,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妳的想法,其實叫住妳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太衝動。我想妳應該不希望我認出妳吧?」
「呃……」梁雨萍一臉愕然,他說得太坦白,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柏烈旭俯首朝她一笑:「我也一樣,在妳面前做了那麼丟臉的事,其實再見面也很尷尬。」說著說著,斯文的臉上不自在地泛起微紅。
坦率的話語、體貼的心意,讓梁雨萍露出幾天來第一個真心的微笑。
「謝謝你。」她說,指的是幾天前的陪伴。
聽出話意,柏烈旭接下,也道出自己的:「彼此彼此。」
「可以坐下嗎?」驚訝和最難面對的尷尬過後,不知怎地,她想交他這個朋友。
感覺上,她還想和他再說些話、分擔點情緒。
「呃?」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交個朋友好嗎?」她伸手,等待他的響應。
落落大方的舉動讓柏烈旭覺得訝異。
和一個看過自己狼狽樣的人作朋友?他沒想過。叫住她只是一時口快,事後他也後悔得不得了,完全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邀請。
「你不願意?」一抹失落,淡淡地,劃過心版。
「不是不願,只是--」她不介意?
梁雨萍會意地搖頭。「難友更應該互相幫助不是嗎?那天,真的謝謝你聽我說話。」
攤在眼前的友誼繼續等著他響應。
柏烈旭終於伸手,輕輕地,與她虎口相接,握住。
「彼此彼此。」他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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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字最磨人,這話一點都沒錯。
坐在學校圖書館,梁雨萍翻開厚厚的一本《民法案例解析》,兩隻眼睛雖然落在上頭,卻連一個字也讀不出來,更別提一段論述的意思了。
當事人A與B成立買賣契約等等等,已無法吸引她;真正吸引她目光的,是右手邊設定成無聲震動的手機。
整個晚上--不,是那天之後的無時無刻,她都會注意手機,看是否有他的來電,或者,有沒有他的留言。
她在等,等他的解釋與挽留,等他告訴她,他與她一樣,都想繼續經營這段感情。
四年多的感情,她不想就這樣結束,她不想!
滋滋……恍惚間,手機在桌面上震動,摩擦出聲,發光的屏幕顯示來電者的姓名。
是他?梁雨萍急忙抓起手機,往最近的樓梯間奔去。
她跑得飛快,深怕對方斷線。
按下通話鍵,她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怦咚怦咚,像在打鼓。
「定邦!」口氣又急又快,淨是抑不住的思念與激動。
「……嗯。」
遲疑半晌,馮定邦才出聲,語調不像她的充滿感情。
深呼吸一次,讓自己抓回些許理智,馮定邦的語氣讓她覺得害怕。
也許,他打電話來不是為了解釋,不是為了挽留,只是為了--
談分手,正正式式地談分手。
「有什麼事?」她說,強迫自己用最冷靜的語氣。
「該談的還是要談,方便說話嗎?」
「你從來沒有用這麼客套的語氣跟我說話。」他總是不在乎她是否方便,要她聽他說話。「突然這麼客氣,是不是因為……」哽咽忽上喉頭,梗住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想了很久,其實這件事早就該告訴妳,卻一直沒有,」馮定邦沉吟了一會兒,續道:「我顧慮到這會影響妳的學業。本來,是打算在妳畢業後說的,沒料到妳會突然去公司找我……」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事先通知,是我的錯?」他說話的語調像在施恩,彷彿他顧慮她所以瞞著她是多麼偉大的犧牲!彷彿他馮定邦所做的事再正確不過!「馮定邦!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怎麼能!」
「理智一點,不要無理取鬧!」對線的馮定邦回喝。「妳知道我最受不了妳的是什麼嗎?是妳的情緒化!妳這樣根本不能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