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掌聲雷動,但我相信剛才的交響樂比不上神話故事精彩。雨突然來又突然停下來。接著我聽到場內傳出一段狂想曲的前奏,旋律似曾相識,我對音樂不太熟行,但我可以肯定以前曾經聽過這段曲子。
索性偷偷地溜進漆黑的音樂演奏廳,我站在最後一排坐椅的後面,鋼琴聲變得更加清晰可聽。想不到原來地球的確不算大,演奏者竟然就是在維也納歌劇院門外見過的那位唐人小提琴師。我已經忘記了剛才那場大雨。
那一次,我正在等天堯回來,這個琴師就一直提供著音樂上的娛樂。我記得他用英語說:「接著,要奏最後一首曲,是拉明洛夫的狂想曲,是我很深愛的一首曲,希望你也會喜歡,尤其是在維也納的黃昏下。」真是夢想也想不到在此時此處可以再一次感受到他的音樂。雖然所用的樂器不同,但感覺是相同的。他坐在三角鋼琴前,指法純熟得像琴鍵本來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最後一個音的殘響還未完,觀眾已熱烈鼓掌,他,並沒有站起來鞠躬,只是向觀眾點一點頭示謝意。掌聲延續,直至幕下,中場休息。
「唏!原來妳站在此。」那位約我的女同學呼喚我。「我說過,遲到自誤,所以妳別怪我。」
「妳知道剛才的表演者是誰嗎?」
「呵!沒留意。」她真的不在乎。
「有場刊嗎?」
「有,在坐位上,而坐位是第三行左手面開始數第六和第七張。」接著,她朝著洗手間那方向跑去。
坐位上的場刊被她弄得皺皺的,這場刊第二頁有他的一幅半身照和四行英語的背景介紹,直譯是──
Icarus Ng
擅長於鋼琴、小提琴,音樂系四年級學生,每年都獲頒最高成績榮譽獎狀,是品學兼優的一個例子。
哈!好一個高材生,我討厭太過出色的人,因為當一個人太突出,就一定會驕傲。假使他品學兼優而又不驕傲的話,就一定是上帝的品質管理出現了問題,將所有最佳、最上等的材料都注入同一個身體裡。觀眾鼓掌時,他沒有起來鞠躬,分明就是他自大的表現。
「唏!我回來了。妳又在沉思什麼?」
「沒什麼。」
「找到妳想找的資料沒有?」
「什麼資料?」我反問。
「那個琴手呢。」
「哦!只是隨口問問。」
場內燈光漸暗,幕被揭開。我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司儀走到台前,但咪高風太不爭氣,堂堂上演了一幕啞劇,觀眾開始擾攘,但司儀仍然很無奈。
「Icarus,古靈精怪的名字。」我和自己說。
「什麼?」
「沒什麼。」
(3)兩本不能被續借的書
兩本不能被續借的書
我們的確比原始人知多了些少,除了學懂了吃、喝、玩、樂,我們在學術知識上也算是增加了,但根據現存知識庫的資料,仍未能做到「不朽」──一個永恆於人類的願望。不知是造化的大意,或是祂刻意的安排,世上出現了很多自我毀滅的程序。
我有一位朋友,其實是在醫院實習認識的病人,她的身體內臟就正走向自我毀滅的道路。簡單的三個英文字──S.L.E.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問題。醫學界尚未清楚S.L.E.的起因,也許十年後可以,但對我的朋友來說,已經是太遲。這個症叫「紅斑狼瘡」,病人身上會出現紅斑,但與狼有什麼關係,我真的摸不著原因。由八歲開始便需要服食激素,現在到了十四歲,雖仍留得住了生命,但也留在「八歲時的高度」。本來她在學業上是很突出的,但現在她不敢再表現得太突出,因為她不想成為眾人的焦點。同班的同學都開始談戀愛,但她呢?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其實哪一個少女不注重外表?
「Victoria,好嗎?我又回來了。」她總是帶著笑容的。
「什麼?為什麼又回來醫院?」我的第一個反應。
「前兩個星期,發現病情惡化了很多,沒辦法,只有回來這個充滿漂白水氣味的地方。」
雖然我很高興見到她,但我絕不希望在醫院這個地方見她,一時之間,我不知說什麼。
「功課怎麼樣?妳很像不太如意的。」她的評語。
「似乎妳看人也看得很通透。」我不想在她面前提我的男朋友,因為我不想討論一些她不能擁有的經驗。只好將話題轉到功課上。「功課壓力令我窒息,剛剛在今早才弄錯事。」
「是什麼事?說來聽聽,我會明白那些醫學名詞嗎?」
「哦!當然可以說給妳聽,其實也不是關於什麼病。今天早上老師帶著我和另一個同學到一個女病人的病房,病人是個意大利中年女人,肥得不得了,老師首先要我去感覺一下她的子宮,然後問我那病人的子宮是傾左還是傾右。我把手指插入她那裡,那女人真是肥得不可再肥,我根本就感覺不到她的子宮,真是困窘極了。於是,我只好盡力保持面部的鎮定,然後假裝肯定地說,『是一個傾左的。』」
「這樣妳就猜錯了?」她問。
「接著,輪到我的同學,她見老師的神態,知我的答案多數是錯了,所以,她便說:『不,Victoria判斷錯誤,應該是一個右傾的子宮。』」
「妳的同學真是落井下石!」
「她一向也妒忌我的成績。」我強調。
「所以她便這樣做。」她附和。
「不過,她的答案也是錯的!」
「為什麼?不是左便是右,怎會我們兩個都出錯?」
「哈!那是因為,病人一早已經割掉了子宮,在她身上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真是啼笑皆非。」
「在我實習期間,都不知有多少啼笑皆非的錯誤,實在有太多東西等著我去做錯,危機四伏。」
「還有什麼有趣的可以告訴我?」
「要下次再續,真對不起,我趁圖書館未關門之前要去續借兩本書,我答應妳,下次見到妳,一定和妳說個痛快的。」我真的害怕傷害了一個弱小心靈。
不過,她雖然是患了絕症,但她一樣是明白事理,很知情識趣:「好吧!下次再談。外面下著雨,妳要小心駕駛啊!」
「會,我會叫巴士司機小心。」
她轉身離開了,但走得未夠三步,把身轉回來向著我說:「是經驗、是時間。時間可以令妳有更多經驗,凡事都不可以心急的。妳一定會是個杏林英傑。」
「多謝妳!」
「一定會的。」她說。
「但願是如此。」然後。我看著她轉身離去。
我永遠都不能忘記她的眼神,一雙渴睡的眼睛。其實,她的確很堅強。妳可以想像自己體內有一個計時炸彈的感覺嗎?不知何時被引爆,不知還可以生存多久。差不多可以說,明知會失敗的仗仍然拚命作戰。那個計時炸彈實在太難預料了,每一次的會面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喂!妳……」我把她再次喚回來,但心中全無目的。
而她,亦更樂意被我叫回來,可能,在這時她真的需要我,一個可以分擔的朋友。「是什麼?」她微笑著。
「唔……妳喜歡看書嗎?」我問。
「頗。」
「愛看什麼類的書?」
「嗯……最愛是神話故事,例如是希臘的神話,即使東方神話也不拘。」
我說:「也許,若有機會的話,我會替妳借一兩本這類型的書給妳在醫院內消磨時間。」
「好哇!多謝妳。」看得出她是真的感激。
「別說客氣話。」
「Victoria,想妳都是快點起行吧。怕不怕趕不及圖書館關門時間。」
「對啊!給妳提醒了,該是離去的時候。」
相信一定是我的悲觀主義作祟,我常常都牢記住「沒有東西會是永恆的」,我對「失去」這一回事的警覺性很高,就彷彿當我每得到一樣對像或一分感情時,我便同時已作好了失去這物或這情的心理準備。天堯說這是我對生命沒有安全感的表現,但我反駁他,說這只是自我保護的技巧,就和生態圈內的其他動植物明哲自保一樣。每種生物都怕被傷害,無論是皮肉上還是精神上。
每一次這個患了紅斑狼瘡的朋友離開我的視線範圍,我都不能擔保她一定可以衝破死神的防線再回到我身邊。希望和她還有「下一次」的約會。
「希臘神話故事……希臘神話故事……希臘神話故事……」。我在圖書館內一行行的鐵書架中尋尋覓覓,尚有十分鐘圖書館便要關門,所以就變得冷冷清清。
書架一行一行的,就像千萬條互相平衡的線,而我只是一粒移動著的點。假如你在一個鳥瞰角度來看我,你一定會告訴我:「Victoria妳已走進迷宮內。」
「希臘神話故事!終於給我找到了!」沒有人理會我這個自言自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