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留心聽著。
他說:「每天都在分享回憶,我知道他已經原諒了我。」
「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死呢?」
「因為婚姻和事業並不能令他重生,慚愧地說一句,我並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只是想在臨死前將可以解開的結都盡力解開,至於沒法子解開的結,就要帶入棺木裡。」
他望一望我,像問我明白他的暗示沒有?
車子駛到墳場,是一個寧靜的山丘。
我帶著自己的相片跟在Icarus爸爸的背後。黃昏的太陽疲倦地坐在斜坡上歇息,鳥兒都不知躲到哪裡去,只有呼呼的風唱著哀歌,也許是依照著Icarus編作的歌譜所指示,不斷地提升著音調。
雖然我不明白神父在說著什麼,但我知道任他怎樣說,Icarus都不會復活。生命就是這樣,假如你在句子後加上了句號,無論是人為或是天意,文章就會被結束。人生就是盡力地在白紙上寫一篇精彩的,可以見人的文章,盡力減少錯字,因為沒有人可以使用塗改液。
Icarus的父親示意叫我把相片放進棺木裡,我看著他像蠟像般僵硬的身體,感覺上,和其他我看過的死屍很不同,因為他是仍然活在我心裡。我把照片放進他的手中,他的手很冷。眼淚滴在他的臉上,要和他說最後的一個「再見」了。
我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人體百分之七十是水分,相信全都是淚水。
Icarus的父親輕輕地把我拉後,這個深黑色的棺蓋似是隔世的門,把生人和死人分隔開。
他父親沉沉地說:「我的兒子,安息吧!飛去找你的母親吧!」
從此,Icarus被壓在重重的石碑下,碑上的墓誌銘寫著:「無論怎樣,只要風吹,什麼也不要緊……無論怎樣,只要有風吹……」
一切都來得很倉促,一串串蒙太奇的往事片段在腦海閃過,維也納的初次偶遇,演奏廳內的一首狂想曲。圖書館裡相識的雨夜,「寂寞」夜店裡他告訴的故事,在聖安德魯內唱過的聖詩,懶洋洋在他家中午睡甚至是我廿一歲生辰的最後一份禮物,充塞在思念的空間。
他說過他一生之中就只有兩種寂寞的旋律節奏,為怕寂寞而走進掌聲,為怕被人悶死而走回寂寞。
我們走回車上,他爸爸將我送到酒店去。
「很多謝妳來探望我的兒子,見他一面,我想他在天國也會感到很高興。」他說。
「別說客氣話,Icarus是我生命中最……」我不知怎樣繼續說下去。
「白白要妳停止生活的常規,山長水遠飛過來痛哭一場,然後又要妳傷心地離開……」
「其實也不是你的主意,是Icarus的遺願,我又怎會怪你呢?而且,是我自願過來,你又何必內疚,其實你比我更傷心,他是你的親子,現在竟然要你安慰我。」
「Victoria,最後,」他從西裝內拿出一個信封,「這是Icarus給妳的信。」他避免用『遺書』這兩個字。
我相信不會再有機會見到Icarus的父親,人生中的確有數不盡的「別離」。
以前,很喜歡聽Icarus說故事,他有軟化別人的聲線,如今打開他給我的遺書,最後,他要向我細訴自己的故事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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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的Victoria:
已經走到寂寞的盡頭,我還可以怎樣反抗?妳知嗎?我一生中最快樂和最落寞的時刻都是妳給我的。愛妳像是走進一個詭局。
妳還記得那個懶洋洋的下午嗎?在我的琴音催眠下,妳像嬰兒般睡在沙發上。有一件事妳可能不知,在妳酣睡時我輕輕地偷吻過妳那兩片暖暖的唇,這短短的兩秒就是我生命中最高興的一刻。對不起,我在妳入睡時偷吻妳!
最傷心失望的一刻,也許妳可以估得到,妳廿一歲生日那天,我一直在機場裡等妳,妳沒有出現,始終是失約,送那隻手表也補救不到妳遲到的壞習慣。我在機場撥電話給妳,反而聽到我最討厭的一把聲音。其實我在這個時候的生命已經是完結了。我太過自信,犯了錯誤,其實,命運並沒有把妳許配給我,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六年前,因為得到妳給我的一大筆馬克,所以我才決定到德國。坐一班夜車,到法蘭克福時,在孤獨的車廂裡有一個不知名的人縮在睡袋裡,雖然這個人不發一聲,但卻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受。起初,我以為妳對我也會是屬於這一種感受,但事實是妳對我很有保留。
我曾經想嘗試去改變歷史,站在維也納的歌劇院門外站著等妳。足足兩星期,日夜的奏著小提琴,想著妳。如果再給我多一次機會遇上妳,一定不會讓妳溜走,我要翻轉時間的手。
雖然這幾年在維也納我得到音樂上的成就,但我想這只是我生命最後的迴光反照。我得到事業上的滿足感,仍填補不到失去妳而留下的空虛。我的妻子喜歡唱我作的歌,尤其是《維也納的狂想曲》,可憐的妻子不知道這些曲都是丈夫想著別的女人而作的。而世上其他人,就只是為著我音樂成就所創的高峰而接近我,毫不理會到底我寂寞的深淵有多深,包括我妻子在內;地球上除了妳沒有人願意留心聽我的心事,我只好擺脫他們,煩死人了!
雖然我們只快樂了三個月,但我已經找不到一份愛比妳給我的更純潔,更深刻。小時候在玩具店櫥窗看到一件玩具,很心愛,每天放學也經過看看,千辛萬苦求得媽媽同意買給我,但可惜,店主已經收了別人的訂金。真遺憾,我總是差了一著,遲了一步。
失去媽媽,又失去了妳,再得到什麼也沒有用。天生我很癡,才能譜得令人如癡如醉的曲,也正因為我太癡,才令我的生命如泣如訴。生命沒留給我什麼去留戀,而且命運已把我趕入寂寞的窮巷,迫得我很苦,我只好了結自己。有時,我希望沒有在這個無常的世界被誕生。
Victoria,我做錯了什麼?妳會對我如此殘忍。但如果重新編排,我仍然是會走進妳那快樂而痛苦的戀愛詭局。
永別!
我在生前忘了說「我愛妳!」
Icarus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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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個維也納旅程我提早六年起行,Icarus、天堯和我自己的命運都會完全扭轉。
回到多倫多,哭了三、四次,也會到聖安德魯教堂裡靜坐整天。「寂寞」夜店已轉手,現在不再叫「寂寞」,店內亦已人面全非。
打電話到律師樓,他們說天堯仍未動筆簽紙。醫院一大堆文件等著我清理。接線生找我找得很緊急,她說是一個長途電話。
「是香港打來的嗎?如果是我丈夫,妳說我很忙好了。」我教她這樣說。
「電話是從美國打來的,她說是妳一個舊朋友。」
原來,希望仍在人間,是患了紅斑狼瘡的那個女孩,不過,相信她再不是小女孩了。我難以置信的高興。
她說:「當年在機場給人把手提袋偷了,失了妳的電話和地址,結果找了六年才找到妳,妳知不知原來多倫多有多少醫生叫Victoria?而且,妳又跟了丈夫姓氏。」
我說:「只要妳願意破釜沉舟,一定找得到。」
「妳怪我失約嗎?」
「不再怪妳了,生命待妳怎樣?」計時炸彈沒爆,其實已經謝天謝地了。
「挺不錯,嫁人了,中等家庭,最近剛生了一個女兒。」
「是第一個?」
「第二個了。」
「他對妳怎樣。」
「很好,很好,我總算有一點運氣。」
「我也為妳高興。」疾病並沒有令她悲哀,甚至,她比我還活得快樂。
「那麼,妳又怎樣?」
「我?剛剛辦了申請離婚的手續。」說得很從容,自然。
「妳在說真的?還是一個玩笑?」
「妳失蹤這六年,發生了很多事,妳錯過了很多精彩片段。」
「如果妳喜歡說給我聽,我會很樂意付那昂貴的長途電話費。」
「但,不知怎麼說起?」
「想想吧!」
「唔……三角戀──等待離婚──葬禮。」
「是誰的葬禮?」
「妳不認識他,他叫Icarus。」
「Icarus?是被太陽溶掉了他那蠟造翅膀的悲劇人物嗎?」
我差點忘記了她是希臘神話故事迷,我說:「對!就是被太陽溶化了那蠟造翅膀的他。」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太陽距離地球很遠,相信沒有一天的夜會比今天更長。
─全書完─
編者的話
編者的話 周淑屏
請容許我在這本書的幾頁空白地方說一些話。
這一年來,頗出了一些受爭議的書,有人說:「早就應該出這些書。」但也有在大清早接到劈頭便一句:「你出了些甚麼垃圾!」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