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洗淨一張素白小臉,血在耳垂處凝結。
換上睡衣,站在鏡子前,她不敢看自己,那是個脆弱單薄、不堪一擊的女人,她痛恨慕心的單純柔弱,順帶地痛恨起這樣的自己。
第三章
不曉得母親閒什麼方法求回父親,總之,父親回家了。
敲敲門扇,慕育林走進女兒房間,他發現慕情的房間很冷,沒有娃娃玩偶、沒有飾品書籍,空蕩蕩的牆亡—片純黑,不像女孩子的寢室。
慕情穿著一身黑色睡衣,更顯蒼白瘦削,她坐在鏡子前,動也不動,撫著串在項鏈上的戒指。
慕育林走到慕情身後,手搭在她肩上,—絲暖流拂過,潤澤了她枯瘠的心靈。受寵若驚呵!
「慕情,談談好嗎?」
「好。」沒了張牙舞爪的裝扮,她溫順配合。
坐在床邊,父親拉過椅子坐在她面前,如果對象是慕心,他會坐到她身邊,摟住她說話,而不足面對面,以公事化的一吻、公事化的表情吧!
慕情不是個愛計較的女人,但她卻總是處處秈慕心計較父親的眼光,而計較的結果都相同——落敗、失望、難過……
「你母親說,你不想念大學。」
「對。」
「為什麼?很多人想進茱莉亞卻沒辦法,為什麼你要放任機會飛走?」
「我覺得沒有意義。」
她唸書,是為了爸爸:她考第一,是為了爸爸:她比賽奪冠,也是為了贏得爸爸的青睞。
可是,她學聰明了,瞭解到不管多麼費心努力,都得不到她想要的。
「任何付出努力的行動,都不會缺乏意義。」慕育林說。
「爸,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學鋼琴?」喟歎一聲,慕倩試著說明白,口氣不若戴上面具時的強烈激昂。
「為什麼?」
「你告訴過慕心,她的母親彈得一手好鋼琴,」
童稚時期的慕情很笨,知道爸爸喜歡慕心的母親,以為只要自己有本事多像「她」幾分,爸爸就會疼自己人心。
「你……」愕然,他沒想過女兒的心情。
「我偷聽到的,我常躲在背後偷聽你和慕心說話,幻想我是你抱在懷裡的女孩,想像讓爸爸抱住、寵愛的感覺是什麼樣。」放下自尊,她的高傲不在父親面前顯現。
「對不起,我不知道。」
「小學學校表演時,我騙老師,爸爸來看過我了,只是他太忙,一聽完我的演奏就匆匆離開。
後來,我告訴同學,我爸爸要開重大會議,不能來欣賞我的表演,不過他在家裡幫我弄了慶祝酒會,等我回去慶祝拿到冠軍。
再大一點,同學越來越聰明,我的謊言再也哄不了人,於是,我學會沉默安靜,甚至還刻意諷刺別人:—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比賽,為什麼要父親到場?
「爸,為什麼你總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缺席?」
不是質詢、沒有憤然,她只是平平淡淡地敘述陳年往事。
「對不起。」
他居然向她說對不起?他下足應該走過來,將她摟進懷中,告訴她,不會了,從此我會以你為生活重心,愛你、看重你?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淡淡地說聲對不起,以口氣和表情告訴她——對不起,我沒辦法不偏心、沒辦法愛你,就像我沒辦法愛你母親一般。
他的回答讓慕情好受傷,酸澀苦水卻只能吞入腹中。
「爸,你希望我怎麼回答你的對不起?聳聳肩說:『沒關係的,反正我已經長大,不再需要父親?』還是告訴你:『無所謂,都過去了?』爸爸,我好抱歉,這些假話我說不出口。」
翻身上床,她用棉被蓋住自己,同時蓋住鮮血淋漓的一顆心,阻止泛襤成災的傷心。
慕育林在棉被外說話:「我很抱歉錯過你的畢業表演會,那天凌晨,你問我,傷你,是不是我恨你母親的方式?不是的!我不恨你母親,我只是無法愛她、無法與她相處,也許我太自私,但愛你母親,我無能為力。」
所以……他也無能為力愛她?既然如此,為什麼要生下她,軟她看盡父愛卻享受不到親情?
「慕情,你夠大了,能看得出我在躲你母親,也看清楚我活在自己彌補不來的愛情當中,無法自拔。如果我告訴你,對於這點我努力過,卻沒辦法改變,你相不相信?我瞭解你的母親,她有她的苦,我幫不了她,就如同我幫不了自己。」
不懂、不懂,她真的不懂,愛情很美麗的,個是嗎?為什麼爸的美麗愛情卻會讓全家人陷人苦痛?
「不要恨慕心,不要憤怒她搶走我,更少你還有母親,她沒有。」
錯!她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她的母親忙著和嫉妒搏鬥,輸了十幾年,輸得忘記自己是個媽媽。
「這是我答應給你的畢業禮物,裡面有我的手機號碼,等你從朱利亞畢業時,撥這個電話給我,通知我一聲,我保證到場,保證不再缺席。
你不用擔心聯絡不上我,這個電話是慕心專用的,就是在開會當中,我也會優先接電話,你在美國寂寞的時候……也打這個電話給我……好嗎?」
慕育林盯住棉被看了一陣子,見慕情沒回應,輕喟,退出房間。
棉被下,慕情的眼淚濕透床單,話說得再白、再透,都更改不了事實——他愛慕心的母親,一世不悔。
大人的世界她無權插手,她只希冀能得到一點點父愛。
傾聽父親離去的腳步聲,直到聲音消失在長廊那頭,慕情推開被子,躍身而起。
看見梳妝台上的盒子,她迅速打開,裡面有一枚鑽石戒指和一組電話號碼。
爸爸說——你在美國寂寞的時候,打這個電話給我。
真的可以嗎?她和慕心一樣,有了優先權……
為了這個的權利,第二天,她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另一段歷程。
☆☆☆☆☆☆☆☆☆☆ ☆☆☆☆☆☆☆☆☆☆
默讀手中住址,慕情連連對了幾次。好大一問豪宅,是某某幫派的秘密基地嗎?痞子黑大哥是幫派中的重要菁英?
會不會她敲門,一堆黥龍刺鳳的先生小姐衝出來,拿烏茲衝鋒鎗對著她問:「是誰派你來的?」
這個想像畫面讓她從頭抖到腳,齒間相互碰撞。
拿出粉餅和眼影,慕情在臉上塗抹,彷彿塗得夠厚、夠艷,別人就看不見她的軟弱。
抬手,手上的銀圈圈鏘鏘敲出清脆,墜鏈在胸前擺盪,拉拉大腿正上方的超級迷你裙,這身裝束替她招來無數眼光,想招搖,夠了!
說來好笑,從計畫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後,慕情便捨棄這身打扮,洗黑髮色,禮服套裝,端莊得讓人無法與現在作聯想。
今天來見痞子黑大哥,慕情擔心他認不出自己,又把這身行頭整理出來,重新掛上,獨獨缺了五綵頭發。
再過幾天,學校將開學,她辦理了註冊手續,公寓也租好了,離學校很近,走路就能到達。
新傢俱、新鋼琴擺進屋中,房子裡裡外外打掃乾淨,原本母親想幫她請個傭人,可慕情堅持不要,她說自己有能力應付,就這樣,送走母親,一隻簡單背包,一張住址,她來到痞子黑大哥家門口。
按鈴,沒人應門,裡面的大哥小弟全往哪裡去了?出任務、當殺手,還是……奉命綁架高層官員?
越想越心驚,慕情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想太多,你以為自己是電影導演嗎?少傻了,活十幾年,你見過哪個警察飄車,抓壞人抓到連命都不要?」慕情自言自語。
她來回徘徊,腳步踩著莫札特的F大調奏鳴曲節奏,是輕快的快板。走了很久,從F大調到海勒奏鳴曲,從快板到中板再到慢板,她踩酸了自己的兩條腿,最後索性坐在他屋前台階上:
手腕支著下巴,她的等待超過三個鐘頭,不過她耐心還有,學音樂時人,別的東西可以不多,但耐心是必備條件。
她開始估量要不要先去找間旅館休息,萬一,他今晚不回家的話。
拿出包包中的地圖,她的英文不壞,地理觀念尚可,按圖尋路不會出問題,否則她怎能一路找到這裡,問題是……這裡離最近的旅館有段路,走過去……算了,再等等吧!
這一等,卻等壞了,毫無預警的傾盆大雨當頭澆下,她還沒考慮好如何閃人,就承接一身濕意。
要命,她的爛身體一淋雨就要發燒,美國看病多麻煩啊!
背起行囊,她決定放棄,先找地方救命要緊。看看左右,踩下階梯,尚未站穩,一部保時捷停在她面前,男人下車,和她同樣狼狽。
兩人站在雨中同時看向對方,他先笑,她也跟著笑了,兩張笑臉和雨景不協調。
「小野貓。」阿K開口叫她。
「喵——喵——」這是她的回答。
「我撿到一隻落湯貓。」
「不對,是落湯貓自投羅網。」慕情說。
「我應該請你進門嗎?」
「有風度的紳士都應該這麼做。」才說完,一個噴嚏噴出,用狼狽來形容她,太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