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天氣太悶,也許是太陽大得不像話,她的腦袋糊成了一團泥,怒意、妒意、 愛意混雜在一塊,組合成尖銳刺人的話語傾洩而出,刺傷了他,也沒饒過自己。
戚風愣在原地,本來欲上前的步伐停住了,臉上的表情充滿困惑,不解於眉為何突 然說出這些話。
「學……」他直覺的又要叫她「學妹」。
「別叫我學妹!」她排斥這個字眼,旋風式的起身從他身邊跑開,快得讓他一句話 都來不及說,也來不及攔阻她。
於眉一路跑出校門外,直到太陽曬得她眼花頭暈,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剛剛 的話有多無禮有多傷人。她回頭看,他沒有追過來,定是討厭她了,連她都討厭那樣的 自己,何況是他。
她蹲在路旁的行道樹下,樹葉縫隙沒能替她遮去那刺眼的光芒,烈日毫不留情地蒸 發她體內的水分,從毛細孔、從眼角,不停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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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的日記在那一頁完結,上面再沒有屬於他的東西,只有幾行寫著她的後悔 的詞句。
她連續寫了幾封信向他道歉,甚至在信中表白了她的愛慕之意,但他一封都沒回, 想必是不想再理她了。寄完信的那幾天,她總是期待著他的回信,但隨著次次的落空, 她的心也冷了,沒再去試圖挽回些什麼,是她自己的錯,她不怪他,只是傷心地將那本 寫滿他的日記藏到最隱密的角落,再不去碰、不去看。
直到一年後,換她迎接畢業典禮,在畢業典禮上,她看見他摟著一個女孩在鏡頭前 笑得開懷。而她的歉意在見到這一幕時全數吞回了肚子裡,她不知道自己能用什麼樣的 表情去面對他,也不知道自己會笑著面對他,還是又再度失控。
那是她最糟的一個畢業典禮,看見她喜歡的男生親密的摟著另一個女生,加上她的 好友祁可奈在畢業典禮上缺席,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之後,她就很討厭很討厭畢業典禮,也更討厭起夏天。
第五章
在這樣一個奇妙的夏天裡,她和他的生命軌道再次交錯在一起,出乎她的意料,卻 不得不接受。短短的一天裡,她的心情竟能起伏這麼多回,好像洗三溫暖一樣,可惜的 是她現在並沒有舒服的感覺,反而多了些忐忑不安。
「沒想你在這家公司工作。」戚風靠在柔軟的椅背上,一手隨意的翻著她帶來的合 約書。
這同樣是令他意外的一天,他們分離了大概有十年的時間,明明同在一座島上,卻 不曾遇上彼此,但一相逢,竟會在一天裡見到她兩次,更巧的是,她竟受雇於這家一直 想要收購他名下土地的公司。
於眉的思緒還是一片混亂,她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那個難搞的地主,等她回去非得痛 宰那個整理這份資料的人不可。
她清了清喉嚨,邊遞出名片邊說:「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
戚風接過名片,看了上面寫的職稱--公關部經理。顯然這家公司仍不放棄那塊土 地,要不也不會派高階職位的幹部與他交涉。但是使這次來交涉的人是她,他還是不能 答應賣掉地。
「學……」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學妹」兩字又吞了回去。至今他仍不 懂她那時為何會發脾氣,後來也沒有機會向她問清楚,但他始終沒忘記這件事。
「於眉,我可以這樣叫你吧?」見她點了頭,他才繼續說:「我沒有打算賣掉這塊 地,即使貴公司提出的條件再優渥,我也不會答應的。這塊地雖然是登記在我名下,但 我並不算真正的擁有者,要不要賣不是我能決定的。
「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帶著簽好的合約書回去,但是我必須把話說清楚,我絕對沒 有乘機哄抬價碼的意思,無論是誰來談都一樣的,我不會簽字,也不會同意賣掉地,所 以抱歉讓你白跑一趟了。」
「你說你不算真正的擁有者,那誰才是呢?讓我去跟他談好嗎?」她認為既然來了 ,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而她不用直接與他交涉也好,至少她還能維持她一貫的作風 。
「認真說來……那個人並不存在。」
「不存在?是什麼意思?」他不是土地所有人,但土地所有人又不存在?
「真正擁有這塊地的人是我的妻子。」
「你太太?你……你結婚了?!」好像渾身被潑了一桶冰水,她的心涼到底,光憑 這房裡的擺設就認定他未婚,自己是太傻了點。她的心忍不住縮痛了一下,經過那麼長 一段時間,她還是會在意啊!
「沒有,我還沒結婚,所以我說那個人並不存在。」
於眉迷糊了,事情愈來愈難以理解。她突然覺得他像是個外星人,說著她全然不懂 的話語。
戚風也看出她臉上的疑惑,「這塊地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她希望能將這塊地送給她 未來的媳婦,所以我只是暫時保管,買賣的問題不是我所能決定的。」
「伯母過世了……」她低語,現在才想起資料上寫著土地原持有者章妤瓊女士在一 年多前去世。想到那個待人慈愛的伯母已然離世,雖然她們只有一面之緣,但她還是忍 不住有些感傷。
「我必須尊重她的決定,不管她今天是不是還在我身旁都一樣。」他對於母親的敬 愛是永遠不變的。
「我很抱歉提起你的傷心事。」從以前她就知道戚風對母親十分敬仰,如今提起她 逝世之事,肯定又令他心生傷感。
「沒關係,都已經過去一年多了,我若是一直沉浸在傷心裡,我母親在天之靈也不 會開心的。」
當初母親知道自己得了癌症,而且已經到了末期,當下決定不繼續治療,並從都市 搬回她的故鄉,他也辭去醫院的工作,陪著母親度過她人生最後一段日子,慶幸的是病 痛並沒有折磨她太久,在她病逝前,仍不忘囑咐他要好好振作。
面對母親撒手人寰,他縱使哀傷也不願違背母親的吩咐,於是他決定留在母親的故 鄉,在這裡開了間診所,日子雖然平淡卻很充實,這裡溫暖的人情味也讓他深受感動, 他相信天上的母親看到了,一定也會為他開心的。
「為何伯母執意要把那塊地給媳婦呢?為何不直接給你?」她覺得這種做法有些不 合常理。
這個問題讓戚風沉默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開口。
於眉接收到他的目光,還在細究他眼中的情緒時,他開口道出原委,內容教她驚訝 不已。
「我不是我媽的親生兒子,我是我父親和他的情婦生下的孩子。我的親生母親是我 爸媽婚姻的第三者,我媽一直不知道我爸的風流韻事,直到有一次,我爸和我親生母親 幽會時出了車禍,兩人都在那場意外裡喪生。
「那時候,我媽才知道我爸不只是在外頭有女人,還有一個九歲大的兒子。我知道 她很難過,她大可以不顧我這個失去雙親的孩子,畢竟這是她丈夫對她不忠的證明。可 是她收養了我,把我當作她親生的孩子一樣,她也不曾批評過我的親生母親,即使那是 破壞她婚姻的女人,她反而年年帶著我去掃墓。
「她給了我最好的母愛,即使是我的親生母親也不曾對我這麼好,因為她,我不必 被送到孤兒院裡,不必過著沒有家的生活,我這輩子都會永遠感謝她帶給我的一切。
「那塊地是我母親的嫁妝,她原先是要留給我的,但是我不覺得我有資格接受,畢 竟我的父母曾帶給她這麼大的傷害,即使她待我如親生子,我仍舊婉拒了。她一定知道 我心裡的想法,所以沒逼著我收下這份好意,只是決定把這塊地留給我未來的妻子,因 為她一直遺憾沒能看到我娶妻生子。那時她已經病危,我不忍心再違逆她的意思,才答 應她最後的請求。
「只有我的妻子才能決定這塊地的買賣,這是我答應我媽的,而且一定會做到,所 以任誰要來收購這塊地,我都不能應允。」
曾經有一段時間,他為了自己這樣的身世感到可恥,甚至墮落,打架、逃學、抽煙 、喝酒、混幫派,種種不良行徑讓母親傷心了好一段時間,天天為他垂淚,但她從不責 罰他,只是用更多的時間及關懷來感化他,但也許是他的自卑意識作祟,他從不真心的 認為母親是愛他的,反而覺得母親之所以會收養他只是怕旁人的閒言閒語罷了。
直到他在一次械鬥中被打得送醫急救,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個月,而一向笑臉迎人、 從不打罵責罰他的母親失控了,不顧他身上傷處,滿臉是淚胡亂地揍了他好幾下,他才 真的知道她是為了他而難過,也害怕會失去他,失去唯一的兒子。那時,他才真正明白 自己是多麼的愚蠢,讓一個真心待他的人痛苦。從此他收起所有自卑,認真的做每一件 事,像是一瞬間長大了一樣,成為一個有擔當的人,也讓傷透了心的母親能真正地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