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法國日夜溫差仍大,一不仔細容易犯感冒,他拿來大毛巾和吹風機,考慮該怎麼下手,才不至於把她吵醒。
他的考慮不長,淺眠的程黎醒來,揉揉惺忪睡眼,對他發笑。
把毛巾和吹風機遞給她,拋下一句:「把頭髮弄乾,沒有保險,在這裡看醫生很麻煩。」
她從袋子裡拿出一瓶成藥放在沙發,然後寫字。「我是護士。」
「做護士就有生病權利?」
她不同他爭辯,拿起吹風機,三兩下把頭髮弄乾。「你餓不餓?」
「妳餓了?」
「有一點。」
聽過她的回答,晁寧起身,從櫃子裡找到兩包泡麵,倒進碗裡,從水龍頭接些生水,然後塞進微波爐,短短三分鐘,泡麵煮成。
這是她第一次見人用這種方式煮泡麵。
他把書桌搬到床邊,再將熱騰騰的泡麵放在桌上,她坐床、他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面對面,吃泡麵。
拿起叉子吃兩口,她在紙上寫下不禮貌問題--
「在這裡,生活很困難嗎?」
他認真想她的問題、
「不難,但如果你堅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困難。」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要有一技之長,找個賺錢工作不難,但如果堅持做自己喜歡的工作、堅持自己的理想,那麼,辛苦跑不掉。」晁寧加深解釋。
這些話他從未和任何人討論過,卻在這樣的夜晚,對一個稱不上熟稔的女人說起。
「畫家是件辛苦卻不討好的工作,對不?」她問。
悲憐的瞳眸裡,寫著她特有的淡淡哀愁。
「對。我們經常在『想要』與『必須要』之間掙扎,我們希望每分每秒都用來畫自己想創作的東西,但為求生活,你必須畫別人喜歡的,容易賣出的書作。」
「是不是,失去觀眾,藝術便不算藝術?」
「很可悲的說法,但我不得不承認,妳的話中有一部分是對的,藝術的價值常取決於多數人的主觀看法。」
「所以,我的作法是正確的,我不把畫畫當工作,純粹拿來當娛樂,那麼我的作品價值由我自訂,我說它是藝術它就是藝術,不必考慮任何人的眼光。」
她的話牽動他的心,是啊!當作品的價值取決於自己、當他決定自己的藝術是藝術、當他不用為了生計鼓吹別人認同他的東西……繪畫在他生命中,會不會更形重要?
「妳喜歡畫圖?」
「嗯,沒有名帥指導,我的圖書只是小兒科作品,但我在畫畫的過程很快樂,快樂得可以忘記生活週遭所有的不愉快。」
「妳的生活中有很多不愉快?」
「誰沒有,何況是我?」
苦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句話不曉得是誰創造出來?居然能把人生形容得這般貼切。
「何況是妳?什麼意思?」
放下叉子,她的話讓面在他喉間哽住:她不受歡迎嗎?說不上來的心憐浮上。
對他而言,那是種近乎陌生的情緒。
「我無法說話,很多事情、想法,若是沒有足夠耐心,別人很難懂得我的真確意思。」她想簡單帶過。
「所以妳在團體中並不順利?」他想知道更多。
「我只求別挑起事情,和平是我對人際關係的最大要求,別說這個,我們談談別的話題好嗎。」
「好吧!為什麼千里迢迢飛到法國?這裡有妳想見的人嗎?」他興起新話題。
「沒有。」
「多數的女人到法國旅遊,想看的是香榭里居的名牌衣服和包包,是凡爾賽宮、是巴黎鐵塔和羅浮宮,很少人會把蒙馬特當成首要目的。」
「小時候我很貧瘠,十二色蠟筆被我用到剩短短一小截還捨不得丟掉,我常在垃圾桶撿拾同學不要的彩筆,把它們當珍寶似地放進我的紙盒。
我的圖從未拿過甲,老師總批評我的作品很糟糕,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畫畫,只有在畫畫當中,才不會想起討人厭的事,
有天,一個大哥哥走到我身邊,他告訴我鳥該怎麼畫、告訴我有關蒙馬特的故事,這裡便成了我的夢想國度,我發誓,只要存夠錢,一定要親自到蒙馬特來,看看大哥口中畫家的理想。」
「他是妳的鄰居?」
「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但他的話始終刻在我心底。是他豐富我的人生,讓我的生命增添新樂趣,相不相信,在那之前,我甚至不大懂如何笑。」
晁寧沉默,這個劇情好熟悉,但他說個出曾經在哪裡看過這場景,溫溫的?是他說不出的心情。
他有強烈慾望,想握住她纖細的小手,他有強烈慾望,想摟她在懷中,輕輕告訴她:「笑是種容易事情,就算沒有那個大哥哥,我也可以教妳。」
他強抑慾望,調開眼光,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所有的他統統不對勁,想矯正,卻無能為力。
看他的表情,程黎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事情,她把字條遞到他眼前,強迫他看。
「我說錯話惹你不開心?如果是的話,我很抱歉,換個話題好嗎?」
「我沒有生氣。」
搖頭,他是心疼,一而再、再而三的陌生情緒控制住他。
「那我們繼續聊天好嗎?」她有了新嗜好,和他聊天很快樂,快樂得不得了。
「不早了,明天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工作?」
「可以嗎?如果不妨礙你的話……」
她沒寫完,他先接話:「不會妨礙。」
伸出大拇指,屈了屈,她用手語向他表達謝意。
「早點睡。」
他捧起碗把剩下的面吃乾淨,她也學他,整碗麵捧在臉前,小小的臉掩在大大的麵碗後,幾乎看不見。
起身,他們合作,她收拾碗,他把桌椅擺回原位,家的氣氛悄悄形成,他喜歡、她開心,他的家有了她的影響力,
躺回沙發,蓋起他送過來的毛毯,程黎嗅聞著他的味道--一種讓人身心舒泰的化學因子。
擁起被,她要睡了。晚安,大哥哥;晚安,好心的畫家先生。
程黎閉上眼睛,輪到他睜起雙眼,看著她精緻細膩的於官,晁寧開懷。
在陌生男人家裡、在陌生男人眼前,她居然能安穩入睡?!佩服,她比他想像的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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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寧不耐煩對女人好,在他所有經驗中,女人是極為麻煩的動物體,她們弱勢,處處要人哄騙與保護;她們不夠自主,常要男人在她們身前撐起天空。
你可以說他本性自私,不願為女人做這些事,但……這個小女人,勾動了他的保護慾望。
晁寧起床,眼睛半瞇,偷眼瞧她在迷你廚房中忙碌。
他不認為那個不像廚房的廚房,能張羅出什麼豐盛餐點,但他聞到咖啡香,貨真價實的咖啡香。
多久沒聞到這種味道?不記得了,當生活成為最現實的事情、當悠閒不再是生活中的環節,他再沒心情為自己煮一杯咖啡。
轉身,她的視線觸上他的偷窺,淺淺一笑,她把小托盤端往他的方向。
咖啡……他聞到,也看到了。她伸手把托盤交給他,再去搬來椅子,充當餐桌。
「妳到哪裡買這些東西?」
從口袋掏出紙筆,她寫--
「樓下的小商店,這裡的東西好貴!」
「當然,它是台灣的7-ELEVEN,買日常生活品應該去大型超市。」
點頭,她懂了,法國也有台灣的家樂福。
倒杯咖啡,送到晁寧手邊,喝一口,他喝的是舊時生活回憶。
「妳很早起床?」
她擺擺手勢,很簡單的動作,晁寧看懂了,她睡不著,時差問題,咬口吐司,夾了蛋和果醬,味道不錯,他吃進她的用心。
用過早餐,他起床盟洗,她整理餐具、澆花迭被,在不大的房間裡來來回回,他不覺得奇怪,反而感到溫馨,彷彿一直以來,這裡有個女主人走來走去,是很正常的事情。
背起畫架,程黎不等人說,伸手去提他的書具,不大的木盒子在她手裡變得巨大無比。
他走在前面,幾步,回頭,看她提得吃力,調轉腳步,伸手想從她手中接下東西。
程黎搖頭,她手沒空寫字,只好用表情動作告訴他,她堅持幫忙。
「隨妳。」
他故意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路、故意不回頭、故意不等候,然後在每個轉角處,偷眼瞧她,瞧她氣喘吁吁的身影,費力地提著他的畫具。
「活該,固執。」
他在轉角處等五秒,拉近兩人距離,在她即將轉入彎巷時,跨開大步。
就這樣,一前一後,兩個人來到商店街口,她氣喘如牛,但笑意掛在臉龐,不褪色。
他受不了了,再度伸手想提走畫具,她搖頭,把身體轉過一百一八十度,用背脊護衛手中盒子。
才覺得女人弱勢、需要人保護,他就碰上一個女人堅持獨立自主,她柔柔的眼眸堅定自己的意志,他拿她沒轍,只好同她放慢腳步。
兩旁商店陸陸續續開門,程黎一面走,一面看著被推出來的架子,架子上擺滿風景畫,她沒發問,沒說話,只不過定定的眼光,定出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