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葛小兵和嚴守禦在同一傘下,小兵忘了她的左手還挽著嚴守禦右手臂,嚴守禦也忘了她正挽著他的手,他們一起望著鐘面,聽樂聲悠揚。
小兵讚歎:「這個鐘的音樂讓人有童年的感覺……」旋律簡單,樂聲蘊含著純真的情調,小木偶跳完舞,又退到鍾裡。「你竟然會注意到這個鐘,真有趣。」
「之前……」嚴守禦說:「在咖啡廳我誤會妳,妳雖然講話很不客氣,不過妳很有責任感……」他注視著小兵。「有那樣的妹妹,妳一定很傷腦筋吧?我認識一些幫人家戒癮的醫生,要不要幫妳介紹?」
小兵先是愣住,旋即微微笑。「她已經有固定在看的醫生了,謝謝。」她發現這個貌似古板,又不近人情的傢伙,其實有一副好心腸。
要不是為了老友湯雅頓的男模之路,嚴守禦不會答應來拍照。豈料拍完照心愛的眼鏡拍丟了,還被強拉去吃宵夜。
義式餐廳裡,大夥兒吃得盡興,嚴守禦卻食不知味,這天的時間都浪費了,他掛念未完成的學術論文,惦記陽台還沒喝水的花,還有……嚴守禦想快快回家,其他人卻興致正好。
「等一下吃完我們去錢櫃∼∼」夜未央,戴奧新玩興大發。
賈維斯說:「又是錢櫃?去跳舞啦!」
戴奧新跟賈維斯玩上癮,他們是越夜越精彩的夜貓族。
譚美黛媚眼一拋。「我是沒意見啦,不過你們要自己出錢喔。」她看表。「才十一點半,我也不急著回去……」轉頭問嚴守禦:「你去不去?」
「當然去!我們也不急著回去。」回答的是湯雅頓,想到可以跟美艷的譚美黛混,他搶著答應。
「你們聊,我先回去。」嚴守禦站起來,一夥人跟著站起來。
「不行不行,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走?」譚美黛熱誠地說:「你現在眼睛看不清楚,我們不放心,跟我們去玩吧!」
「我叫計程車回去,」嚴守禦看看手錶。「我最晚十二點一定要睡。」
嗄?大夥兒瞪著嚴守禦,十二點?這麼乖?!是台北人嗎?
小兵跟戴奧新說:「車借我,我送他回去,你坐賈維斯的車。」她覺得有責任將嚴守禦平安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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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上,小兵問嚴守禦:「你真的每晚十二點睡?」
「唔。」
小兵吹了聲口啃。
「十二點睡很奇怪嗎?」嚴守禦覷著她。
「不容易啊!」小兵右手操控方向盤,左手伸出窗外,調整後視鏡。「我沒混到兩點不可能去睡,台北夜生活那麼精彩,很少人十二點就睡了。」
「早睡早起身體好。」嚴守禦八股地這麼一句,害小兵大笑。
「拜託∼∼好像跟個老人家在車上。」
「妳很不重視健康。」
「就因為我沒有十二點睡?」
「之前我看妳撐傘,只顧著保護衣服,頭髮都淋濕了,妳知道酸雨對頭皮的傷害有多大嗎?」
小兵笑得更厲害。「是是是,教授說得對。」媽呀,再說下去該不會開始講起生態保育吧?
果然,他沒令小兵失望,認真嚴肅地說:「我建議你們雜誌拍照時,拒絕使用皮草類的衣服。」之前小兵借的衣服有一件是貂皮大衣,他耿耿於懷。「妳知道那些人怎麼製作皮草大衣的嗎?過程非常不人道……」
小兵苦笑,她只是個小小服編,贊助廠商想出借什麼衣服,哪是她能作主的,有時人家願意借就要偷笑了。可是她沒有反駁嚴守禦,只是笑笑地睇看他一眼。看個大男人一本正經捍衛小動物生命,她不禁動容,暗暗肅然起敬。
叨念完皮草大衣,嚴守禦話鋒一轉。「妳好像也很不愛惜生命,車速太快了。速限多少?頂多六十吧……」他瞇眼打量儀表板。「開多少?」
「八十。」
「違規了,快減速。」
聽、聽這口氣,好像下一秒嚴守禦就要拿出手銬逮捕她。「喂,都這麼晚了,又沒車,開快一點會怎樣?『老杯杯』∼∼」小兵故意笑他是老伯伯。
無視她的譏諷,嚴守禦糾正她的態度。「就因為每個人都這麼想,夜間才容易發生車禍。」
小兵跟他槓上。「那開慢點就不會車禍?」不見得嘛。「你不撞人家,人家也可能會來撞你啊。」
「以撞擊力道來說,開慢一點就算被撞,殺傷力比較小。」
「噢。」
「唔。」
小兵很故意地油門一踩,飆起來。
「喂!」嚴守禦面色鐵青。
「怕什麼?我技術好,安啦!」小兵哈哈笑。
「我要下車。」
「好好好,我慢一點。你很怕死噢∼∼」小兵莞爾。
「誰不希望活久一點?」他賞她白眼。
「活那麼久幹麼,你活得很快樂啊?」
嚴守禦想了想,反問她:「妳活得很快樂?」
小兵思索道:「也不是,但……也不是不快樂。」
「那就是快樂。」
「不,不算快樂……」事業不如意,愛情也不順利。「可是,也不是很不快樂啦……」車速更慢了,小兵想了好一會兒。「反正,就是……就是活著嘛……」她答得有氣無力。
黑夜,細雨綿綿,路燈沿街站,被冷雨澆出一團團白色煙氣,在暗中呵著,像一個個張著,卻沒聲音的嘴,寂夜裡,顯得很淒涼。不知怎地,聊到這兒,車廂陷入寂靜,瀰漫淡淡哀愁。
擔任服編的葛小兵,每天活得精彩忙碌又刺激,花樣年華,任職頂尖時尚雜誌社,鎮日和模特兒明星打交道,但不快樂,也不至於痛苦。
身為台大副教授的嚴守禦,每天生活規律正常,在學界佔有一席之地,工作單純,支領高薪,又很有權威。但問他快樂嗎?他也答不上來。
沉默一陣,嚴守禦下了結論:「衣食無缺就夠好了,再不滿足會遭天譴的。」說這話的時候,他跟小兵一樣有氣無力。
小兵眸色一凜,手握緊方向盤。「但我想要更多。」
「更多什麼?」
「起碼,不是這樣活著。」不痛不癢,一成不變,不滿意此刻的生活卻又無力改變地活著。她渴望活得生機盎然,像青春時,熱血沸騰,對世界充滿感動。「最近……我常覺得……我好像老了……」她苦笑。時間倏忽經過,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醒來,看見日曆,再看看一成不變的自己,真會驚心動魄,難道就這樣到老?就這副德行活到老?每想起這個,就心驚肉跳。
小兵說:「我看過一篇報導,科學家研究過,想要保持年輕的心,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每天做一件平時自己不敢做的事,違反平日的習慣。」
「譬如?」嚴守禦好奇。
「譬如啊,你每天晚上十二點睡,今天就故意三點睡。又譬如啊,你平時只喝黑咖啡,今天就故意喝拿鐵……就是做一些平常自己不會做的事。這樣就能永遠保持著年輕人的活力,過得很有朝氣。」小兵注視他。「你敢不敢下車,在馬路上跳舞?」
「現在?」他一臉驚訝。
「嗯哼。」
「別開玩笑了。」
「所以你也老了,不敢冒險,害怕丟臉,就是老化的第一步。」
這和老不老無關,嚴守禦搖頭。「沒人敢吧?!」
小兵煞車,打開車門就跳下去,跑到車頭,忽然手揮腳踢亂舞一陣。
嚴守禦嚇死了,探出車窗,吼她:「上來,葛小兵!葛小兵——」他又忙回頭,注意來車。
葛小兵亂跳一陣,溜回車裡,頭髮被雨淋濕,心跳飛快,她一直笑,一邊重新發動車子。
嚴守禦氣壞了,驚魂甫定,嘲諷小兵:「現在有比剛剛年輕了?」真胡鬧!
她笑嘻嘻地說:「嗯,有欸,我覺得年輕多了。」挑釁他:「你敢不敢?你跳啊!」
他臉色很難看。「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這句快變成他的免死金牌。
「你試試,沒那麼難啦,痛快!」她吹口啃。
嚴守禦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妳……有沒有嗑藥?」搞不好是嗑了藥才這麼大膽。
小兵怔住,大笑。「沒啦!」
他不放心地說:「我看……換我來開車好了。」視力模糊都比她強。
「欸,你別這麼正經八百的好不好? 」小兵笑呵呵。「那個科學家說得有道理,我的心,很久沒跳得這麼快了,我很久沒感到這麼過癮了……」
嚴守禦的心跳也很久沒這麼快,那是因為小兵跳舞時,他一直緊張她的安危。現在他心跳更快了,是因為此刻他的視線模糊,而小兵的笑聲震著耳膜,他覺得像被什麼打中心臟,感覺飄飄的、麻麻的。
往常一過十二點,不上床睡覺,嚴教授就會開始昏昏欲睡。現在,被小兵這麼一鬧,他精神大好,還想著——如果那個科學家說得對,那麼今天他也要做一件跟平時不同的事,譬如三點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