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承身邊圍了一群人,送行的親戚朋友、蘇伯伯的公司員工,送花的、送禮的喧喧嚷嚷,沒弄懂的外人,誤以為是總統要出訪邦交國。
「媽……我想出國唸書……」育箴拉拉母親。
母親無奈望她。「是妳自己打定主意念台大。」她暗示過她了呀!只不過礙於爸爸的規定,沒人敢告訴她博承申請學校的事情,怕影響她考試成績。
「我不要念台……嗚……大……嗚嗚……」
美國人多物博,美國女生胸部比頭腦大,美國女人交男朋友速度比穿比基尼快。
怎麼辦?怎麼辦?博承一到美國,肯定被美國女生迷惑,忘記家鄉的青梅正熟,酸著一顆心日夜等待。
「不要哭,於事無補。」
顏媽媽輕拍育箴,希望她暫且停下眼淚,別讓記者誤會她是空難家屬。
「我後悔,我要重新選擇。」
「不可以。」蘇爸爸接口。
「美國是民主法治的先驅,到美國念法律一定比台灣行。」
育箴感激起自己不是念中文系,否則到美國念中文……是什麼歪理?
「育箴,妳是我們家最懂事的小孩,想想妳到美國唸書要花多少錢,弟弟還在念高中,我能不存點錢給他上大學嗎?」顏爸爸語重心長。
他沒說錯,顏弟弟不愛唸書,將來肯定上私大,私大學費貴,顏家爸爸只是小小公務員,不是大老闆,沒本事把孩子一個個往國外送。
「等我畢業賺大錢,再送弟弟出國。」
「傻孩子,妳要弟弟長到三十歲,等妳賺到大錢才升學嗎?」媽媽說。
「我……」
「妳乖乖把台大念完,要是功課夠好,可以申請獎學金,到美國念研究所啊!」爸爸想到折衷辦法。
「沒錯,要出國,多的是機會,乖育箴,妳先去和博承說再見。博承最孝順,他會常回家看媽媽,屆時,你們又可以見面了!」
育箴哭著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往前走兩步,她走進博承的親友團中間。
「育箴來了,快,大家讓開,讓小兩口聚聚。」
蘇媽媽開口說話,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這條路不是鵲橋,卻把相隔迢迢的牛郎織女星牽起。
小兩口?蘇博承痛恨這個稱呼。
他並不真的討厭顏育箴,尤其是在她成為校花之後,可他討厭被認定,認定他和她非得發生事情,討厭她黏他,黏得理所當然。
當不滿與日俱增,甩開她變成重大事情。
越靠近他,育箴越想哭,紅紅的眼眶是洩洪中的石門水庫,下游地區居民請嚴加防範災情,土石流的紅色警戒區,盡速疏離。
「表嫂,不要傷心嘛!有沒有聽過『小別勝新婚』?」
博承的小表弟湊過來,嬉皮笑臉的表情和育箴的愁眉苦臉成對比。
「沒聽過,我只聽過『十年生死兩茫茫』。」
說著,她哭得更傷心了,豪雨成災。
「那有沒有聽過『分別是為了下次再相聚』?」
「沒聽過,我只背過『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她要哭死了!她一定會哭死!還是同一句老埋怨,為什麼不告訴她,她的竹馬要遠走他鄉?
「自從愛迪生發明燈泡之後,蠟燭已經被人類淘汰不用。」表弟小小聲說。
「不管有沒有愛迪生,思念是千古不變的悲情。」育箴堅持傷心。
「那麼可憐?要不要舉國降半旗默哀三分鐘?」
「你不懂……」抽抽答答,她哭不停。
「別難過,蘇媽媽要到美國看博承時,帶妳一起去好不?」蘇媽媽捨不得媳婦的眼淚。
「乖,妳先在台灣唸書,等過陣子博承安定了,再回來接妳。」
蘇爸爸這句安慰有點不倫不類,彷彿眼前正在上演的片子是烽火兒女情。
眾人的安慰聲,傳不進育箴耳朵裡,她越哭越凶,恨不得連肝腸都哭出籠。
「不准哭,再哭我扁妳。」
終於,博承開口,他的話抵得過一千人的安慰。
魔咒下,育箴迅速將淚水、鼻水吸回腹腔,滾進胃壁間做回收工作。
「我沒哭。」
育箴否認剛剛的洩洪動作,否認思念需要蠟淚相襯。
「妳好好留在國內,把四年大學念完。」博承規定。
母親的眼光讓他擔心,深怕她心軟,又把育箴送到他身邊。
「我知道。」育箴不敢違背他的意願。
「妳有本事第一名考進去,最好有本事第一名畢業。」
這句話的背後意思是——好好唸書,給我順順利利從台大「畢業」,不要動轉學念頭。
「我會。」
她接收到的意思卻是——認真唸書,不要亂交男朋友,等我從國外回來,愛情繼續。
「我畢業後,可不可以申請美國的研究所,陪你?」她輕聲問。
「妳要到美國念研究所?」他挑著眉毛問。
「可以……嗎?」
「隨妳,不過話我先講明,說不定四年後我決定回國唸書,妳碰不到我,是妳自己的事。」博承冷冷地說。
換句話說,四年後他回國,他們再聚守?
難得的,臉龐透出陽光,他的話,勉強安慰了育箴。
她揉揉眼睛,在他眼前舉四指宣示:「我不出國,我在這裡好好等你。」
「隨妳。」
不理睬她,博承轉身出走,跨兩步,很不放心地偏頭想想,再度折返,走到育箴身邊說:「如果妳不用功讀書,跑到美國看我,我一定扁妳。」
恐嚇完,他後退三步,再轉身,走入海關。
育箴愣了愣,然後想通他的意思,瞬地,甜蜜笑臉展露,她猛地朝他揮手,「我知道,我會好好用功讀書,不胡思亂想,以第一名成績畢業!」
博承這一走,就是八年。
第二章
博承是晚啼公雞,非到二十歲才瞭解朝聞道夕死可以的痛快感,於是開始認真向上。
大三那年,他向父親貸了一筆款項,籌備計算機公司,他們上市的軟件很快地席捲美國和歐洲大陸。
研究所畢業那年,他公司的計算機軟件已佔了世界市場的百分之八強,年利潤破二十億,美國人崇拜英雄,蘇博承這個亞洲商人的傳奇在美國廣為流傳。
再說說育箴,她乖乖的由台大法律系畢業、乖乖進入研究所、乖乖考上執照,也乖乖進人事務所,成了一名年輕律師。
育箴的成就讓家中長輩驕傲,連不愛唸書的顏家小弟也受感染,在第二年重考時,考進姊姊的學校,成為育箴學弟。
兩個優秀的顏家子女,讓顏家爸爸在學校裡走路都有風。
春假,育箴請幾天假和弟弟回家,才四月初,南台灣熱得讓人想往水裡泡,所以,小弟一回家就不見人影,只能從他黃昏回來時曬紅的皮膚猜到,他一整天都在海邊受太陽肆虐。
育箴畢竟是女生,她成天留在家中陪媽媽,往往一杯冰涼通透的冷飲,一本厚重原裝書籍,便花掉她一整個下午,她盡量不讓身體挪動,教熱浪不至於在她身上造成影響。
啜飲一口冬瓜麥茶,這是她最擅長的飲料,她調的比例完美,不甜不膩、香甜爽口。
曾經……曾經有一個矮黑人的後裔,只要拿到這樣一杯飲品,就心滿意足,兩道濃墨的黑眉敞開,散去額間-點無奈。
她迷戀蘇博承。
這種迷戀在科學昌明的現代找不到原因,有人說愛情的發生始於費洛蒙的吸引,問題是,她喜歡他,比荷爾蒙分泌期早上十幾年。
還喜歡他嗎?
當然,對他的喜歡,她從沒間斷過,不過,二十七歲的熟女,已聰明得學會隱藏迷戀情緒,二十七歲的熟女心情,再不是隔著一片清透玻璃,任何人都能輕易窺見。
微微一笑,她從窗戶往下望。
以前,博承總是從下面拋上來一顆小石子,她衝下樓,他要求她做一件事,大部分是做功課、做美勞,少部分是要她同他一起出去玩,毋庸懷疑,那個少部分絕對是蘇媽媽對他提出的「無理要求」。
蘇媽媽對育箴很好,就是博承在美國交女朋友,也不對她隱瞞。
她老是拉著育箴的手,信誓旦旦說:「育箴,妳放心,我一定會破壞他們,叫博承娶妳,我只承認妳是我的媳婦。」
可惜,蘇媽媽的信誓旦旦,在博承自美國傳回訂婚消息時破功,她和育箴母親一路坐火車北上,在育箴的公寓裡,抱頭痛哭半個多小時,一次次對她說抱歉,抱歉耽誤她多年青春。
蘇媽媽的哭聲讓育箴室友坐立難安,最後不得不抱起書本,跑到同學家裡借宿。
那夜,育箴用最認真的神情對蘇媽媽說:「我明白博承從沒喜歡過我,感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瞭解追求各自的幸福沒什麼不對。」
她的話替博承解套,從此,他在美國是否再交新女朋友,他是否和未婚妻走入禮堂……所有有關他的事,再也傳不進她耳朵裡。
「育箴。」媽媽輕敲她房門,將她從回憶間拉回。
「來了。」
視線從窗外收回,放下她的冬瓜麥茶,走向房門,打開門,育箴微笑問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