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這位客人手一抬,很果決地打斷小妹的熱情。「我知道你們有什麼,請給我冰水就可以,謝謝。」
小妹豎起雙手的拇指,做個「沒問題」的手勢,一溜煙地跑了。
「有什麼事?」她不等顧以法開口,逕自找把椅子坐下,遙望坐在辦公桌後、顯然有些閃神的他。「你無事不登三寶殿,居然會主動找我,一定有急事。說吧。」
「是有點事。」顧以法也不說場面話了。面對董郁琦,什麼廢話都不用多說。「想問妳,前幾期的校友通訊,妳都有看嗎?」
「看那種東西幹什麼!」氣質美人搖頭。「收到的時候可能有翻一下,不過沒細看。怎樣?」
「之前有一則徵求啟事--」話聲中斷,因為小妹送冰水進來了。
「董小姐,妳的水。」小妹抱著托盤,送了水之後還完全不想走的樣子,繼續攀談:「我跟妳說,我有看到妳的海報喔?要出新演奏專輯了嘛,對不對?照片拍得很漂亮說。」
「謝謝,宣傳照都是這樣。」董郁琦說,一面低頭喝水。從小綽號就叫董娘娘的她,照慣例把讚美當作家常便飯。
「那我去買的話可不可以請妳簽名?」小妹熱切地說,然後,在顧以法丟給她一個「檢點一下」的眼神時,大聲辯駁:「董小姐算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又不算騷擾客人!這樣也不行嗎?」
「不行。」「沒關係。」完全兩樣的回答同時出現。
小妹只選擇她想聽的入耳,馬上眉開眼笑。「謝謝董小姐!」
吵了半天,小姑娘總算出去了。她一出去,整個小房間就靜了下來,噪音量整整少掉五十分貝。
連一向八風吹不動、不甚關心週遭環境的董郁琦,都忍不住回頭看了看。
這樣的年輕活潑、愛說愛笑、毫無心眼的開朗法,似曾相識……
董郁琦很有氣質美的瓜子臉上露出困惑。「奇怪,她……好像一個人……」
顧以法聽了,心重重一跳。不過,他的表情卻一點也沒有變。
「她當然像一個人。要是像一隻狗或一隻貓,問題就大了。」
「學長,」董郁琦轉回頭,杏眼盯著他。「你應該知道,我從來沒有欣賞過你的冷笑話。」
「我的笑話哪裡冷了?何況,這不是笑話。」
董郁琦搖搖頭,做個放棄的手勢,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你剛剛要問我什麼?徵求啟事?」
「嗯,要徵求關於柏景翔的記憶。」
顧以法坐直了,上身前傾,一手持筆,一手拿出他從不離身的黑色皮面迷你筆記本,準備記錄所有的細節與對談內容,神情專注而篤定,一反平常懶散、無所謂的調調。
「妳從小就認識他,小學還跟他同校,父母也互相有來往。對於柏景翔,妳有什麼記憶?在他大學畢業到現在的這幾年中,妳記得多少跟他有關的事情?」
聽見英年早逝的學長被提起,董郁琦愣了一下。
「你也和他同班過,交情也算不錯,為什麼特別把我找來問這件事?」董郁琦柳眉微皺。「你、梁伊呂、柏景翔不是三劍客、死黨嗎?為什麼不去問梁伊呂?」
「我們,很久沒聯絡了。」顧以法解釋。「妳別管我為什麼問,先回答我。」
董郁琦略偏頭,姿態優雅地思考片刻,然後,幽幽開始:「他大學延畢了兩年才去當兵。之後,聽說換了好幾個工作,都不順利……」
溫雅卻俐落的嗓音,述說了一段有點沉重的過往--在校內叱吒風雲的人物,卻是畢業就失業。一向活在掌聲中的柏景翔,如何從意氣風發到慢慢沉寂,在社會上找不到適當的位置……
這一說,就說到華燈初上時分。
小妹這次學乖了,下班時間已過,她理直氣壯地出現在門口,假裝問董小姐要不要再來杯冰水,私下卻不斷對老闆擠眉弄眼。
「如果她不是有話要對你說,就是快要中風了。學長,你最好趕快處理一下。」沒什麼幽默感的董郁琦忍不住在旁邊說。
「她是想下班了。」不用太敏銳的觀察力就看得出來,顧以法對她點點頭:「要走就先走,我會鎖門。」
「你們要一起吃飯嗎?那要小心,不要被拍照喔!」小妹很有職業警覺心地提醒著,眉毛上下挑動,年輕可愛的臉上都是賊笑。
「知道了,多謝妳的提醒。」
「不客氣。雖然說董小姐不是明星或藝人,不過她也常常出現在影劇版耶,而且又是名媛又是大美女,誰知道記者會不會已經盯上她了。顧先生,你自己也要小心,畢竟你長得跟你那個偶像明星哥哥還滿像的……我是覺得只有背影最像啦!不過……」
「明天見。」顧以法冷冷地說,親自走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面無表情地,把那個兀自說個沒完的小女生關在門外。
旁邊,董郁琦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知道她像誰了!」董郁琦也站了起來,瓜子臉上滿滿都是震驚的神色。「她……好像謝青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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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多年的「紅粉知己」,董郁琦很快就發現了顧以法的秘密。
當然,顧以法是絕對不會承認的。那天,逃避著董郁琦饒富深意的打量,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這個話題。
幸好,後來約見的諸多舊友、老同學等等,都沒有人具備這麼敏銳的觀察與聯想力,顧以法才得以順利完成第一階段的初步資料搜集。
午後,太陽的威力不容小覷,連柏油路都被曬得軟軟的。顧以法出現在他不常去的地方--鬧區。
依舊是最典型的打扮--白t恤、洗得破破舊舊的牛仔褲,戴著一頂壓低帽沿的棒球帽,好像大學生一樣。他安靜地穿梭在人車喧攘、生氣蓬勃的街道。
說是鬧區,卻不是東區或華納威秀那樣的鬧區。這兒是台北縣郊,一個向來都被認為是龍蛇雜處的地方。
沒有時髦精緻的店面,也沒有豪華氣派的百貨公司,有的只是一間間有了點年代的商行。機車行隔壁是雜貨店,金紙店旁邊緊鄰賣早餐的,前面還有檳榔攤……充滿了衝突的協調感。
他走過凹凸不平的騎樓,看似在漫步,實際上,帽沿底下,一雙鷹隼般銳利、鋒芒卻毫不外露的眼眸,卻一直在觀察週遭,不放過一絲一毫的小細節。
他還細心默數著腳步--一千零二十步,從柏家到這棟老式公寓。
抬頭,猶有幾分威力的陽光迎面灑下。他瞇起眼,仰望已經有些斑駁的外牆,掛著一個簡單的招牌,上面寫著「教授鋼琴」。
在門外站沒多久,樓下的鐵門突然開了。顧以法閃身,站到斜對面的門廊下。
一個年輕女孩走出來,還穿著制服,嘴巴一面嚼口香糖,一手提著袋子,裡面應該是裝著樂譜吧。她隨即拿出一把小洋傘撐起,擋去其實已經漸弱的陽光--紫外線,低著頭走了。
他看看表。五點剛過。
過沒幾分鐘,另一個身影出現了。
最近她顯然瘦了不少,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鬆垮。顧以法微微皺眉。
那樣的連身碎花洋裝,顏色俗麗,款式老氣,一點也不適合她;袖口、領口的蕾絲更是多餘至極。
她以前……根本不能忍受這樣的衣服。
只見謝青雯關上門,鎖了之後,轉身提起剛剛擱在旁邊的幾袋雜物。
顧以法沒有叫她,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後,一雙蘊含許多情緒的眼眸,緊盯著她的背影。
她在大太陽底下,提著重物,走過了那一千多步,來到柏家。
柏家一樓是傢俱賣場,堆滿了各式用材設計都很本土路線的傢俱。正在顧店的小姐跟她打招呼,她點頭,微微一笑,然後,走進去了。
這一進去,就整整待了三個小時。
而顧以法,也就在附近閒晃了三個小時。
和賣面的阿婆聊聊天、去便利商店買瓶礦泉水和報紙、順便和店員閒扯兩句,又回到柏家對面的小鋼珠店,沾染一身濃濃煙味之際,也順便聽完顧場子的兄弟從防備到放鬆的暢談。
他正把聽來的一切都在腦中整理並歸類之際,薄薄暮色中,謝青雯再度出現。
傢俱店唯一的店員小姐已經在準備關門,謝青雯和她又說了幾句話,然後道別,踏出了柏家門口。
她槌槌腰,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步伐緩慢地往老公寓方向走。
以前那個腳上彷彿有彈簧的女孩,不見了。
這次,顧以法追了上去。
他雖然有本事讓被跟蹤的人完全察覺不出他在身旁,不過,因為不想出其不意嚇到人,他跟了一小段--大約五百步--之後,等兩人轉進巷子裡,才出聲。
「吃過飯了沒?」低沉好聽的嗓音響起。
謝青要好像完全沒聽見,還是繼續往前走,腳步加快。
「不認得我了嗎?上次不是才來找我幫忙?」語氣帶著點戲謔。「轉頭就不認人了,這好像說不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