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葬禮,總是令人侷促。
沒有人會自願來到這樣的場合,雖然親朋好友齊聚一堂,但是,又不能說笑寒暄、探問近況,只能尷尬地瞪瞪眼、點點頭。
而且這盛夏天氣,又熱得教人無法忍受。
如果可以,顧以法真想把已經黏在身上的黑色襯衫、長褲脫掉,連腳上的黑色皮鞋都遠遠踢開,根本不在乎衣服是什麼高貴名牌、鞋子更來自義大利。
他寧願穿回千篇一律的T恤加牛仔褲,套上經歷風吹雨打卻依然防水耐操、忠實的好伴侶登山靴,蹺起腳,在自己的辦公室--如果有張辦公桌、兩個書櫃加幾張椅子的房間就算是辦公室的話--吹電風扇。
當幾乎遲到的他走入靈堂,面對滿滿一屋子面色凝重的陌生人們時,想掉頭離開的念頭,就越發強烈。
這熱浪、這一身黑、這沈滯的空氣、爛熟的花果香味……令人幾乎要窒息。
輓聯高掛,「英年早逝」四個大字鋪陳在白布上,下面掛著張放大的彩色照片,影中人有著英挺的輪廓、飛揚的笑容,彷彿擁有全世界般地得意、開朗。
青春,卻在這一刻停格。
誦經聲透過麥克風響徹靈堂,與外面的蟬鳴聲相互輝映,吵得讓人無法思考。
在陣陣惱人的噪音中,顧以法還是聽見了身旁有人低聲交談的聲音。
「可憐唷,三十歲不到……」
「就這一個獨生子……香火斷了……」
「不是聽說訂婚了嗎?有沒有結婚、生小孩?」
「剛在外面走廊上,站在柏太太旁邊的,就是還沒過門的媳婦。」已經壓低的嗓音,突然變得又尖又細:「柏家從一開始就嫌女方家沒錢,婚事一直拖。結果你看看,現在,連靈堂都不讓她進來……」
聽到這裡,顧以法不由自主握拳。
然後,發現自己連掌心都冒著汗。
「都要三十了吧?年紀也不小了。」發問者歎了一口氣。「到底為什麼不讓他們結婚呢?」
是啊,為什麼不結婚呢?
顧以法抬頭,沉冷而銳利的眼光無聲地掠過眾人,穿過濛濛的玻璃,鎖定靈堂外走廊上,那瘦削而孤獨的身影。
她低著頭,一動也不動,整個人像是木離的人形,毫無生氣。
顧以法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她,不是相識十年的她。
顧以法已經幾乎不認得她了。
第一章
入夜後的辦公室,一片寂靜。
被迫留下來加班的小妹,正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對著電腦皺眉頭。
平常這個時候,她早就吃完晚飯、回家看電視了。只是頂頭上司--其實也不用說得這麼偉大,這兒也就她和老闆兩個人而已--有交代,要她留守,等到他回辦公室之後,才能走人。
當時年少無知的她,在加班費與晚餐津貼的雙重誘惑下,一時不察地答應了。結果一等就等到現在--華燈初上,倦鳥都歸巢之後,還是不見老闆出現。
她的老闆什麼都好,長得帥--這是重點--要求合理、給錢不吝嗇、堪稱予取予求,就是有個天大的缺點:神出鬼沒、行蹤飄忽,常常讓夥計找不到人,
雖然工作所需,讓上司常常得在外面跑,而她得以輕鬆愉快地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可是,當小妹找不到老闆、又不能回家時,所有一切好處都馬上被拋到腦後了。
「討厭,怎麼不接,一定又沒開機……」今晚不知道第幾百次嘗試了,依然沒有成功,小妹火大地把話筒丟回原位。
「誰說沒開機,我只是把鈴聲關掉而已。」沉穩的嗓音在門口揚起,來人跨著大步走了進來。
他檢視自己的手機,隨即詫異道:「咦!這麼多通來電未接?」
「你才知道!」小妹從座位上跳起來,跟在那高大的身影後,一路尾隨進了老闆的辦公室,連聲抱怨:「打了幾百通了,你都不接!什麼時候回來也不說,弄到這麼晚,我回家來不及看韓劇了啦。顧以法先生,這全都是你害的!」
要期望一個年方二十的小女生時時刻刻都敬業,可能是太過火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要她待到晚上九點多還笑臉迎人,本來就是很過火的要求。
顧以法被她連珠炮似地轟炸了半天,卻連眉毛都沒抬一下,自顧自地脫去黑色西裝外套,丟在椅子上。「妳可以先走了。」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小妹的火氣更大。「我才不是『先』走!要不是你叫我等到你回來,我六點就可以下班了!」
「誰知道去參加個告別式會要這麼久。我以為最多兩個小時就結束了。」顧以法耐著性子解釋:「做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讓客戶找得到人,辦公室沒人接電話怎麼行呢?」
「可是今天下午到晚上,只有兩通電話進來!」小妹大聲暗示生意不好,「其中一通還是詐騙集團。對了,顧先生,你的兒子被綁架了,還被打得很慘,你最好開始準備一百萬去贖他。」
「我哪來的兒子、哪來的一百萬?」顧以法喃喃說著,解開領帶,鬆了領口的扣子,正在解袖扣。他一面交代:「沒事就好,妳快回家吧。」
本來氣沖沖的小妹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的襯衫扣子已經解到第四顆,寬闊結實的胸膛若隱若現。顧以法察覺不對,停下了動作。
「妳……還有事?」濃眉一挑,他略側過臉,冷靜地質問站在門口,
一動也不動的小妹。
只見她瞳孔放大、臉色潮紅、呼吸變急……簡直像是快要中風了,
貪婪的眼光從顧以法五官深峻的臉,一路往下,大膽地掃過他的寬肩、肌肉線條優美的雙臂、直落到敞開的襯衫外、裡面……
開玩笑,帥哥老闆表演猛男脫衣秀,這可是她的員工福利之一,現在走人?她又不是笨蛋!
「你繼續啊,不用管我。」小妹冒著成為史上最年輕中風病患的風險,擺擺手,鼓勵著顧以法,只差沒有拿小費出來獎賞他了。
顧以法雙手握住襯衫領口,涼涼看她一眼。
他一向話不多,不過,必要的時候,常常只需一個眼色,就能讓身旁的人噤若寒蟬,知難而退。
「等一下還有人要來,妳出去時不用鎖門。」顧以法簡單而含蓄地表達了要小妹先走的意願。
「喔。」不脫了哦?小妹非常失望。「這麼晚了,還有客人要來?」
「不是客人。」他低聲說:「是……一個老朋友。」
小妹眼睛發亮!「是誰?男的還是女的?一定是女生,要不然你幹嘛這麼神秘兮兮的!」
「我沒有神秘兮兮。」他回答,又看了小妹一眼。
「有啊!我猜一定是美女,而且是名人,對不對?!所以才這麼神秘,在這種時間跟你會面,還要支開我!」
「是妳自己說已經超過下班時間很久了。還有,別忘了妳的韓劇。」
顧以法衡量狀況之後,確定短時間內無法擺脫小妹了,遂拿了慣穿的T恤、牛仔褲,走進緊鄰辦公室的迷你衛浴間去換衣服。
小妹跟了過去,一路繼續說個沒完。
「顧先生,你可以跟我說嘛,像上次那個影后來找你幫忙查初戀情人行蹤;還有還有,偶像明星請你調查經紀人是不是暗中污錢,我也都沒有說出去啊。我雖然是打雜的,可是也很有職業道德。」
浴室裡一片安靜。
顧以法就是有這樣的本領。不想讓人察覺時,可以像平空消失了一樣。
「而且我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對不對?去年抓到的槍擊要犯、地下錢莊負責人,甚至那個行蹤成謎、拘提不到、警察束手無策好久的某某議長……還不都是在我們的幫助之下落網,可是我們也都沒有聲張啊。」
「妳正在聲張。」
顧以法換了一身輕便衣物出來。手上拿的正式全黑手工西裝、襯衫以及做工精緻的皮鞋統統被塞到大袋子裡,完全不管這一袋衣物所費非常不貲,而且,還是借來的。
反正債主也已經習慣了。
「顧先生,你不要把衣服全部塞成這樣啦!」小妹一看之下,便開始尖叫:「那些很貴的!你哥哥會生氣,他下次一定不會借你衣服了。」
顧以法置若罔聞。他的眼光越過正在叫囂的小妹,落在她身後。
小妹雖然很吵鬧,不過,警覺性還是很高的。她立刻醒悟過來。
神秘的客人到了。
她很快轉身,滿懷期待,以為自己會看到--
好,誰都不是,只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來客是個年輕女子,不過說年輕也不大正確,至少比小妹自己大上五、六歲有餘了。
臉色雪白,尤其在她一身也是全黑的套裝襯托之下,更是白得驚人。
她全身上下彷彿只有黑白兩個顏色,就連唇色也淡到幾乎透明。一雙眼眸清澄而安靜,站在門邊,好像就快要被漸漸深濃的夜色掩沒。
「我剛剛在外面等了一下,可是沒人出現,我只好自己進來了。」嗓音並不清甜或柔軟,反而有點沙啞,不過,很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