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還能動。
「你的手好修長、好漂亮,彈起琴來一定很好看。」她著迷地說,「不愧是『鋼琴之手』。」
「已經不是了!」他拉高聲嗓。
羅戀辰嚇了一跳。「對不起,我……問了不該問的事嗎?」
白謹言不語,陰暗的思潮在腦海裡反覆洶湧,終於,深吸一口氣。
也罷,遲早要讓她知道的。
他拾起餐巾抹了抹嘴,擦了擦手,然後走向琴室,掀開琴蓋,坐了下來。
有數分鐘的時間,屋內一片靜寂。他沒有動,她也不敢說話,只是悄悄來到他身後,屏息等著。
然後,他雙手一落,敲下第一個音符--
是「吉普賽流雲」!
還沒聽完第一小節,羅戀辰立刻認出這正是她最鍾愛的一首曲子,由白謹言親自作曲,在前年發表的作品。
這幾年他創作過不少曲子,有專業的鋼琴獨奏曲、奏鳴曲、協奏曲,甚至包含一出獨幕歌劇,可最深植人心的,仍是這首席捲全亞洲的通俗鋼琴曲。
吉普賽流雲。
正因為通俗,所以情感更深,更震撼人心。
多麼棒的曲子,多麼棒的琴聲啊!
她雙手合十,近乎虔誠地聆聽--是她的偶像彈的琴呢,她從來沒想到有一天竟能站在他身旁,親眼看他彈奏此曲。
她真的太幸福了……
可不對,這裡錯了!
待樂曲來到中段一連串的激烈琶音,她忽地顰眉,察覺到不對勁。
拍子慢了,琴聲變了……這不是白謹言!
可彈的人,明明是他啊。
羅戀辰睜大眼,瞪著那跟不上速度的右手,總算明白為什麼那本音樂雜誌說他失去了「鋼琴之手」--
他的右手,完全力不從心。
「這樣你懂了吧?」低啞的嗓音拉回她震驚的思緒,沉重又破碎的嗓音,讓人聽了,心口一揪。
望著他一逕低著頭瞪視琴鍵的背影,她的眸,慢慢竄上一股酸澀。
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一個曾經被音樂界驚為天人的鋼琴家,如今卻連自己做的曲子都彈不好,他會是什麼感受?
一定很無奈,很痛苦!
如果是她,遭逢這樣的變故,說不定會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勇氣。而她居然還要求這樣的他彈琴給她聽,實在是太過分了!
「……快去吃飯,吃完了就去睡吧。」白謹言闔上琴蓋,聲調掩不住濃濃的倦意。
可羅戀辰卻不肯離去,依然定立原地。
「怎麼還不走?」他不悅地回頭,跟著,神情一僵。「你哭什麼?」
「啊。」她一楞,右手笨拙地撫上面頰,這才發現淚水不知何時已佔據了整張臉。「對、對不起,我……」
「你同情我嗎?」白謹言尖銳地打斷她,黑眸燃起的烈焰,足以灼傷任何一個人。
她只能拚命搖頭。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氣憤地咆吼,「我沒可憐到要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來同情的地步!擦乾眼淚,回房去!」
「是、是。」她展袖拭淚,顫顫地對白謹言漾開一抹歉意的笑後,慢慢旋過身。可只一會兒,那輕盈的身子又飛奔回來,跪倒在他面前,抓住他右手緊緊握住。
白謹言驚愕地瞪她。
「老師,你聽我說,我一定會彈出你的聲音,一定會!你相信我。」
他一語不發。
羅戀辰揚起蒼白的容顏。「我知道自己的天分沒老師高,連基本指法都有問題,可是我一定會努力的,不論花多少時間,我都一定要彈出老師的聲音,一定會的!所以請你……不要難過好嗎?」
請你不要難過。
她怎能用這樣自以為是的口氣跟他說話?憑什麼這樣安慰他?她以為自己是誰?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啊!
可為什麼當他看著她那雙朦朧淚眼時,卻恍然有種錯覺,彷彿自己看到了一雙天使的眼睛?
他真的……有那麼絕望嗎?他在心底自嘲,真淒慘到需要一個小女生來解救他?
俊唇,逸出一陣嘲諷笑聲。
白謹言伸手撫額,這一刻,忽然覺得好累……
「老師?」
「加油吧。」他低頭望她,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軟的秀髮,嘴角的笑意溫柔,也苦澀。「我對你抱著很高的期望。」
「嗯。」她用力點頭,眼眸亮起決心。「我一定不會讓老師失望的。」
第四章
「老師,該起床了哦。」
天光透過水色廉幔灑進室內,在床上搖曳著粼粼波光。
跪坐在床畔,羅戀辰近乎無奈地看著躺在床中央的男子,墨黑的發捲翹,濃密的睫刷上陽光的燦金色,銳氣的唇微分,吐逸著規律氣息。
正是好夢方酣。
羅戀辰悄聲歎息,按下床頭早尖嘯十數分鐘的鬧鐘。
「老師,起床了啦,你的鬧鐘響得都快震破天花板了。」她俯下身,試著拍拍白謹言的頰。「快點起來。你今天有個重要約會啊。」
回應她的是一聲不情願的呻吟,以及一個抱著枕頭的緩慢翻身。
喂喂!怎麼好像愈睡愈熟了?
她翻翻白眼,瞥了眼鐘面上的指針,再看看自己身上燙得筆挺的端莊制服。
不行,她非得趕快喚醒他不可,不然連自己都會趕不上參加今天的畢業典禮。
「別怪我不客氣了,老師。」她閉上眸,深吸一口氣後,猛然雙臂一層,毫不留情地掀起棉被。
「怎麼回事?」白謹言終於有反應了,茫茫然地坐起。晨起慣有的低血壓讓他一時搞不清狀況,呆呆地看著跪在他身畔的女孩。「戀辰?你在這裡幹嘛?」
「叫你起床啊。」她依舊緊閉著眼。「你忘了你昨天交代過,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你準時起床嗎?」
「叫我起床?」還是狀況外。「……你幹嘛閉著眼睛?」
她再度歎氣。「因為老師還沒換衣服。」
「是嗎?」他眨眨眼,顯然還沒清醒,本能地翻身下床,一個轉身卻撞上了茶几。
「小心!」羅戀辰驚喊,急急睜開眼,奔至白謹言面前。「老師沒事吧?撞到哪裡了?」
「嗄?哦,沒事。」白謹言後知後覺地瞥了一眼膝蓋。「應該沒什麼。」迷濛的黑眸落定前來扶他的少女,好玩的扯了扯她肩上的髮辮。「頭髮怎麼綁成這樣?」
「啊。」羅戀辰臉一燙,連忙抽回辮子,身子也跟著後退一步。「因為今天要拍畢業照,同學們說好要一起綁成這樣的。」落下眸,他陽剛的體魄讓她又是一陣心慌,別過頭去。
又是只穿著四角內褲--他就不能換上睡衣睡覺嗎?
她暗自歎息,避開視線不敢看他,偏偏他毫無自覺,似乎完全不以為意……
「現在幾點了?」懶洋洋的問話打斷她的胡思亂想。
「呃,八點半了。」
「什麼?八點半?」白謹言一驚,直到現在才真正醒過來,閃電般地衝進浴室。「糟糕!我跟教授約好九點去飯店接他。他最討厭學生遲到的,以前在維也納音樂學院時,上他的課遲到超過三次,二話不說,馬上逐出師門。唉,他難得來台灣,我居然還晃點他--」
聽著白謹書一連串的自責,羅戀辰先是愕然凍立原地,然後小巧的唇畔淺淺揚起一抹笑。
一向對她要求嚴格的白謹言,原來在面對指導自己的鋼琴恩師時,也是兢兢業業,不敢怠慢。
雖說白謹言是個天才,年紀輕輕便嶄露頭角,可來自維也納的老教授,顯然對他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否則他也不會如此慌張。
「快!戀辰,幫我把那條藍色條紋領帶找出來。」他在浴室一面刮鬍子一面喊道,「那條Hugo Boss的。那是教授送我的禮物。」
「好。」她溫聲領命,打開衣櫃,拉開專門收藏領帶的抽屜,挑出了質感名貴的領帶。「是這條嗎?」拿到浴室門口跟他確認。
他看了一眼。「對,順便幫我找件搭配的襯衫跟長褲。」
「天氣這麼熱,老師真的要穿襯衫打領帶?」
「沒錯。」白謹言點頭。他敢打賭老教授一定也是這樣穿的,說不定還會搭上西裝外套呢。
盥洗完畢後,他還刻意梳了梳發,抹上定型發雕。
「衣服呢?」跨出浴室後,他問背向他的羅戀辰。
「都在床上。」
水色襯衫、深色休閒長褲、墨藍色條紋領帶以及一條時髦的銀扣皮帶,羅戀辰都幫他整整齊齊地擱在床上。
白謹言一一俐落穿上,卻對著領帶蹙眉發楞。
「要不要我幫老師打領帶?」問話方落,羅戀辰已主動轉過身來,接過他手中的領帶,踮起腳尖,繞上他頸項。
「謝謝。」他俯下身子,方便她動作。
記得有一回為了參加一場音樂界的晚會,他曾經跟一條不聽話的領帶奮戰好幾分鐘,如今她一接手,不到三十秒便輕鬆搞定,而且領結之優雅端挺,生平僅見。
據說連她父親也經常請她代勞,一向不善於打領帶的他,當然更樂於將此重任交給愛徒了。
「好啦。」系完領帶後,她退後一步,滿意地欣賞自己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