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聽著聽著--
不!不是這樣彈的,白謹言的曲子不該用這種方式來彈,他的聲音不是這樣的!
她持續聽著耳機中傳來的音律,心海掀起漫天波潮。
雖然是白謹言作的曲,但這個彈琴的人一定不是他。她可以肯定。
難道傳言是真的?他再也不能彈琴了?
一念及此,她呼吸一緊,幾乎走了神,幸好琴聲在此時戛然而止。
怎麼只有一半?剩下的曲子呢?
還沒回過神來,那道冷冽的聲嗓又再度揚起--
「拿下耳機,彈出剛剛你聽到的曲子。」
「是。」她依言取下耳機擱到一旁,雙手擺上琴鍵,試彈了幾個單音,然後閉上眸,在腦海品味著方才聽到的旋律。
「可以開始了。」評審不耐地催促。
「是。」她深吸一口氣,落下手指。
瞬時,幾千個音符從她的指尖一個接一個跳出來--要輕一點嗎?不,太輕盈了;該重一點嗎?不,沒這麼深沉。
她閉上眼,不停地用感覺去尋找白謹言的聲音。偶爾,她會以為自己抓到了,可一轉瞬,又失去了那獨一無二的琴音。
白謹言--她好想彈出他那清澈純透的琴音啊!這是他的曲子,該用他的方式來表達。
可是她抓不到,抓不到,無論如何,也抓不到他的聲音。
正當她接近焦躁的臨界點時,記憶中最後一個音符及時逸出,她停下雙手,重重喘息。
會場一片靜寂。
她眨眨眼,眸光掃向台下一張張寫滿震驚的臉孔,胸膛逐漸壓落一顆大石。
怎麼?她彈得真有那麼糟嗎?
一股酸澀慢慢竄上喉間,她顫然起身,正想掩面逃離時,一陣掌聲忽地熱烈爆開。
她呆立原地,不敢置信地瞥向評審席。方纔還對她板著臉孔的評審們一個個都揚著淺笑,其中一個男人還朝她豎起大拇指。
是剛剛幫了她的那個人!
她驚愕不已,吶吶地說不出話來,而後,一道尖銳的口哨聲由台下傳來。
「太厲害了!連一個音符都沒有漏掉呢。」
「只聽了一次就能彈出來,真了不起!」
聽眾們再度對她驚呼,只是,這一回不是輕蔑,而是真誠的讚歎。
她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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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總算知道來上班了。」
一早,當羅戀辰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加油站時,學姊劈頭就是一句諷刺。
她澀澀苦笑,「那天真的對不起,學姊,後來小米……來了嗎?」
「當然來了啊。」學姊撇唇,「如果不是他來幫忙,我早忙掛了,你今天也看不到我了。」
「……對不起。」
「結果呢?比賽怎樣?你這麼認真,肯定得獎了吧?」
「我……落選了。」沙啞的言語顫不成聲,彷彿剛逸出唇,便迎風被扯碎。
學姊一楞,「你落選了?」
她別過頭。「我去、換衣服。」
看出她神態的痛苦,即使是平日言詞刻薄的學姊也不再追問,靜靜望著她走進更衣室。
直到緊閉門扉,獨自一人時,羅戀辰才放縱自己落下強忍已久的淚水。
她落選了,沒能拿到獎學金,就讀音樂學院的夢--正式幻滅。
至今她還深深記得評審們宣佈成績時,那股漫透全身上下的冰冷與絕望。
雖然她複賽的成績是第一名,但決賽時的自選曲因為身體狀況不太好,彈得非常差,總和成績還差第三名兩分。
只是兩分,對她而言,就是天堂與地獄的分別。
在那完全籠罩世界的漫天黑暗中,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只朦朧記得一進門,父母便用一種驚駭的眼神瞧著她,然後,在還未意會是怎麼一回事時,她就暈過去了。
待她醒覺,看著兩位老人家擔憂地守在床畔,她不覺放聲大哭,整整哭了一夜,像要把這一生所有的淚水都流盡似的。
然後她開始發高燒,竟足足燒了一天一夜,終於在母親不眠不休照料下,才緩緩退了燒。
一切--都結束了。
那一場嚎啕大哭、那一場昏沉的高燒,彷彿在她的人生劃下一道分界線,過了這條線,她總算明白自己終究得放棄鋼琴。
而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喂!你要在裡面換到什麼時候?」急促的敲門聲撞擊著她耳膜,「快點出來,有人等著要加油呢。」
「是,馬上來。」羅戀辰連忙應道,展袖拭去頰畔淚痕,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換上加油站的制服,走出更衣室。
學姊和另一個工讀生正忙著為幾輛小客車加油,另一頭,一個全身黑衣的騎士正倚在重型機車上等著。
她匆匆奔過去。「對不起,先生,讓你久等了。要加九五無鉛嗎?請問要加多少?」
「加滿。」黑衣騎士低聲回應,透過安全帽的玻璃罩看著她略帶倉皇的動作。
加滿油箱後,她跟他收了錢,打了一張發票給他。「謝謝你,先生,這是找你的錢和發票。」
他只是看著,沒動手接。
她訝異抬頭。「先生?」
「你的眼睛腫得跟兩粒核桃一樣,哭了很久嗎?」
「嗄?」她愕然,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
「比賽落選了,很不甘心嗎?」
她一震。「你、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他沒答話,逕自拉過她的手,扯下白色手套,仔細審視著--
「皮膚太粗了,指縫還有油污,還有這什麼?刮傷的傷痕嗎?這拇指的指甲怎麼碎了一塊?我的天!你怎麼有辦法把自己的手弄得這麼槽?」
「你--」羅戀辰連忙抽回手,這一連串毫不留情的批評逼得她臉頰發燙,明眸卻點亮怒火。「你是誰?我的手怎樣干你什麼事?」
「這雙手不配碰鋼琴。」對她氣急敗壞的質問,他只是冷冷回一句。
她一窒,感覺自尊被刺傷了。「那又……那又怎樣?我就是、喜歡彈琴,不行嗎?」
「真喜歡彈琴就不該這樣輕忽雙手。」
「你懂什麼?!你以為……我是故意這樣虐待自己的手嗎?」她瞪視他。「你試試每天到加油站打工,試試每天做粗活看看,我就不相信你還能保有一雙完美的手!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實我--」
其實她也很難受啊!其實她也很害怕認真去看自己的雙手。他以為她不在乎嗎?以為她不恐慌嗎?其實她也很明白這樣的雙手……不配碰琴。
「無所謂了!」她忽地銳喊,眼眸再度刺痛。「反正我以後再也不彈琴了!」
「為什麼?」
因為她落選了。
「因為我不喜歡!因為我沒有才華!因為我彈一輩子就是這樣!」
「這是你的真心話?」
「是是是!」她用盡力氣嘶喊,藉此發洩連日來鬱積胸腔的傷痛。
他默默瞪著她,好一會兒,伸手摘不安全帽,露出一張五官俊秀的臉。
「如果這是你的真心話,那你不配當我的弟子。」
她猛然倒抽一口氣。「白、白謹言?」
他陰鬱地瞪她。「不錯。」
羅戀辰的心跳彷彿停了一拍。「你怎麼、怎麼會來這裡?」
「一個朋友告訴我,你只聽了我的曲子一遍,就正確無誤地彈出來。他還放了當時的錄影帶給我看。」白謹言一頓,意味深長的黑眸緊盯住她,「我對你的琴聲印象深刻。」
「我的琴聲?」
他蹙眉,彷彿在思索什麼,良久,才悠悠開口:「某些時候,有點像我。」
她的琴聲……像他?他聽出來了嗎?聽出她的刻意模仿?
她拾眸望他,望著他深不可測的臉孔,不知怎地,胸膛竟緊窒起來。
「我再問你一次。」黑眸湛幽。「你真的不想再彈琴了嗎?」
「我--」鼻間一酸,嗓音梗在喉頭。
「說話啊!」白謹言不耐地催促,語調森冷。
淚,在滾燙的眼眶裡融了,靜靜滑落。她咬著發顫的唇,依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了。
「Shit!」他驀地詛咒一聲,戴上安全帽,跨上機車,發動油門。
羅戀辰楞楞看著他俐落的動作,好半晌,腦海一片空白,直到黑亮的哈雷機車火箭般地往前飄馳,她才恍然回神。
「等……等等,你等等!」她終於喊出來了,一面喊,一面提足追趕。「我、我、我想彈啊!我當然想,當然想,當然想彈啊!」眼淚如流星紛然墜落。「你等等嘛,別走。」
可白謹言卻充耳未聞,調轉機車籠頭就出了加油站。
羅戀辰跟著奔出加油站,眼看著機車的影子愈來愈小,忽地,她咬牙,招來一輛計程車,不顧一切地追上去。
「是哈雷機車呢,看樣子要加把勁才追得上羅。」計程車司機把這件事當成有趣的挑戰,笑了。
可她卻笑不出來,瞪大了眼直盯著在馬路上瀟灑穿梭來去的黑色車影,深怕一個眨眼,便失去他的行蹤。
追過熙熙攘攘的鬧區,穿越過河大橋,彷彿有意捉弄她似的,白謹書繞了台北市一大圈,最後,終於停定在一條狹窄的巷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