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聽,心愈痛。
與他之間的回憶像泛黃的老照片,一幕一幕掠過腦海--
她叫計程車在大街小巷追他,他指導她彈琴時嚴厲又溫和的神態;他每一回拉起她的手時,那直竄她骨髓的溫暖顫慄;他為她跟別的男孩在一起而大發脾氣;他耐心地誘哄要脾氣的她;他吃冰淇淋時,那宛如嚥下毒藥的糾結表情;他看著她堆的雪人時,那陽光般燦爛爽朗的笑容;他吻她時,恍惚又激情的眼神;他撫摸她時,那彷彿呵護著極品陶瓷的模樣……
她聽著,想著,又哭又笑,難過的哭,喜悅的笑,像發了瘋一樣。
聽聽這首意境深遠纏綿的曲子,聽聽他清明澄透的琴聲。她怎麼會認為他對自己毫不在乎?怎麼會認為他無情?
彈琴的人怎麼會無情?彈琴的人從來是最深情的啊!
為琴癡,更為情癡。
拉出躲在衣襟裡的練墜,她顫顫地打開。
乾燥的紫玫瑰花瓣,依舊沉靜地躺在裡頭,彷彿待人喚醒。
忽地,一滴淚墜落,滋潤了乾燥的花瓣,那一瞬,花好似甦醒了,淡雅的紫竟美得動人心魂。
羅戀辰哭得更厲害了。
她怎麼認為自己能忘了他?怎麼以為自己可以不再想他?
若真想遺忘,又何必讓這瓣淡紫一直貼著自己的胸房?真要遺忘,又何必如此捨不下他的心意?
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奔來維也納。
於是,她在曾與他堆雪人的門前徘徊。
於是,她拿著那片CD,仰望覆滿皚皚白雪的門簷,卻猶豫著不敢進去。
直到她聽見屋裡朦朦朧朧傳來琴音--
是他在彈琴嗎?他又能彈琴了嗎?
取出他堅持要她保留的鑰匙,她悄悄開門走進,躑躅的步履在玄關停憩許久,才慢慢轉進廳裡。
琴聲,更清晰了,每一個音符,都讓她明麗的眸更泛紅一分。
那不是他彈的琴,是她。
音響裡正播放的,是她前兩年出的那張莫札特鋼琴專輯,溫朗明快、卻又帶著淡淡憂愁的莫札特。
她閉了閉眸,深吸一口氣,稍稍平定激動的心緒,然後,開始尋找他的身影。
他在哪裡呢?怎麼屋內好像空空如也,一個人影也沒有?
正茫然間,廚房傳來一陣聲響,她一顫,直覺往角落一躲,靠在書櫃後偷偷瞧他。
他左手捧著一小盒冰淇淋,慢慢走到靠近窗扉的餐桌旁坐下。
掀開盒蓋,握住湯匙,他開始一口一口舀起冰淇淋,一面吃,一面望著窗外銀白世界,臉上的神情惘然。
他彷彿在想什麼,一直發著呆,然後在一次挖舀的動作時手肘一拐,不小心撞翻擱在桌上的一杯水。
他連忙放下湯匙,端正玻璃杯,接著抽出餐巾盒裡幾張紙,匆匆擦拭桌面。
羅戀辰瞪著他笨拙的動作。
淚霧,在眼眶裡蒸融了,她咬住手背,拚命忍住意欲竄出口的嗚咽。
他的手究竟怎麼了?為什麼臂膀吊著繃帶?
他的右手……廢了嗎?
是不是為了想彈出那首曲子,他拚命練習,不停地勉強自己的手,最後終於賠上了它?
一思及此,她雙腿癱軟,驀地滑跪在地。
是為了她嗎?為了對她表明心意,他不惜毀掉自己的右手?
傻瓜!傻透了!
「……是誰?誰在那裡?」白謹言聽到了異響,嚴厲著聲調以德語逼問,「出來!」
她沒有動。
「出來!你究竟是誰?」話語還未落,他已隨手拿起餐籃裡的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地走近書櫃。
她不想讓他見到她痛哭的模樣,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只好伸出一隻手,搖了搖。
「……戀辰?」只是一隻手,他便認出了她。「是你嗎?」
她依舊不語。
「戀辰,你怎麼會來?」他放下刀子,踉艙奔向書櫃陰影處,果然見她跪坐在地,螓首埋入膝間。「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
「是不是外頭天氣太冷了?你凍著了嗎?頭痛嗎?」他焦急地追問,一面拉起她的手,探測溫度。「好冷。你又忘了戴手套嗎?這麼冷的天!怎麼老是不記得呢?」
聽他又像從前一樣責備她,她心一扯,終於抬起頭來。「我……很好。」迎向他的,是一張珠淚縱橫的容顏。
他一怔。
「你的手……怎麼了?」她哽咽著問。
「手?」
「究竟、怎麼了嘛?」她顫著嗓音,又是驚懼,又是心疼。
「啊,你說這個嗎?」他望向自己的右手,雲淡風輕地解釋,「別被嚇到了。其實只是醫生不想讓我動到這隻手,才故意包得這麼誇張的。根本沒什麼。」
她沒被他騙過去,又追問:「為什麼不讓你動?是不是已經麻痺了?」
「放心吧,復健幾次便會好的。」
那麼,果然是使用過度而麻痺了。由指尖的神經一直到肩頭,他麻痺的範圍究竟有多大?
愈想愈心急,她禁不住伸手捶打起他的胸膛。「你、你是白癡嗎?怎麼能這樣虐待自己的手?你不知道這弄不好的話有可能影響到脊髓嗎?萬一你因此半身不遂怎麼辦?笨蛋!笨蛋!萬一永遠好不了怎麼辦?萬一以後連普通的手指活動也不能了怎麼辦?你都不顧自己身體的嗎?你老是叮嚀我要保護自己的手,怎麼不照顧好自己的?瘋了!你瘋了!」
她好氣,真的好氣,可又好心疼,疼得快無法呼吸了。
「……你要是因為這樣毀了自己的右手,看我怎麼教訓你!」她氣苦地哭道。
白謹言微笑了,她無意間的真情流露感動了他,胸膛滿滿的,飽漲著某種說不清的激情。
「別擔心,這是最後一次了。」他用左手擁她入懷。「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彈琴了。」
這樣賭上性命的彈法,一次就夠了。
她沒說話,靠在他懷裡不停地哭泣,像要訴盡心中所有酸疼哀苦似的痛哭。許久,才稍稍收東了理智,揚起容顏。
「我聽過……那首曲子了。」
「好聽嗎?」他柔聲問。
「我本來以為是你替另一個人譜的,是另一個人彈出來的,我好生氣,好嫉妒,有一剎那想殺了你們兩個。」她汗顏坦承,臉頰燒燙,紅得像一朵含羞的玫瑰。
「傻瓜。」他伸指點了點她鼻尖。「那當然是為你譜的。我不是說過嗎?總有一天會為你譜完這首曲子。」
「可是--」她咬唇。
她曾經那樣驚天動地地怪他,曾經狠絕地在兩人之間劃下界線,他怎能輕易原諒她?
「知道嗎?我聽了你的試聽帶。」彷彿看出她內心的思量,他主動開口。
「啊,我知道。懷風跟我說了。」
「那不是你的聲音,也不是我的聲音。」白謹言幽幽地道,凝望她的眼神深邃下已。「我知道你迷路了,戀辰。」
「我……迷路了?」
「你找不到方向,找不到感情的出口,所以你的琴聲聽起來悶悶的,像壓了幾千斤的愁,像說不出話來的啞女孩。」
「是那樣嗎?」她茫然。
「都是因為我。」他澀澀地說,「是我傷了你的心。」
「你--」
「我知道你愛我,戀辰。為了讓我高興,為了讓我不要覺得那麼孤寂,所以你才會千方百計想彈出我的聲音。」他頓了頓,拉起她的手緊貼住臉頰。「是我太自私,光想著自己,卻沒去體會你的心情。」
「你其實不太高興我彈出你的聲音吧。」她憐愛地望著他,在前幾天反覆聽著他的曲子的時候,忽然領悟了這一點。「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另一個人手中彈出來,其實很寂寞,對吧?」
「我怕自己的琴聲被遺忘,也怕被取代。」他坦言,「還有,我也怕你恨我。」
「恨你?」
「你為了彈出我的聲音,卻失去自己的,總有一天會因此而恨我。」他苦笑。「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
「為什麼?」她啞聲問。縱然早已猜到答案。
「因為我愛你。」他低低地,眼圈一點點、一點點泛紅。「我需要你,我怕你……離開我。」
她顫慄不已,這一刻,深深體會到他總是藏在最深處的澎湃情感。
「我很抱歉讓你趕不上見母親最後一面。」他低聲道歉,「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的電話我真不曉得……」
「別說了。」她伸指抵住他的唇,溫柔地搖了搖頭。「我不怪你。」
將見不上母親最後一面怪罪於他,其實只是遷怒,她真正怨的,是自己總是不瞭解他,是一片癡心無法得到回報。
可現在,她懂了。
他不顧性命為她譜、為她彈的琴曲讓她懂了,懂得他的歉意、他的心意、他對自己滿腔的綣繾愛戀……
「戀辰。」他忽而痛楚地喚她,「你可以……你願意--」未完的言語清逸氣流中。
可她卻抓住了那輕淡的話尾,她凝望他,明白他蘊著祈求的眼眸意味著什麼。
他想求她留在他身邊吧。
因為他總是這麼孤單,這麼寂寞,可又害怕孤單,害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