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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季可薔

  她意識到了,有些尷尬,急忙走進商店,隨手拿了個飯團權充晚餐。

  正打算到櫃檯結帳時,書報架上一本音樂雜誌的封面吸引了她的視線。

  是一個男人,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短髮,白襯衫、黑西裝,氣質純淨而優雅,那懶懶抵在額際的手指,修長細緻得宛如上好陶瓷。

  鋼琴之手!那就是被古典音樂界喻為擁有一雙上帝恩賜的「鋼琴之手」的男人。十三歲便成為國際各項比賽的常勝軍,十六歲奪得伊莉莎白鋼琴大賽首獎,二十歲那年更以勢如破竹之姿過關斬將,一舉摘下日內瓦及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兩座王冠。

  白謹言,她最崇拜的鋼琴家。

  她聽過他的鋼琴CD,那琴音--既深沉又輕巧,既渾厚又清澄,純粹至極,簡直不似世間所有,她無法想像是怎麼彈奏出來的。

  她曾試著模仿,在家裡那台音質也算不錯的老鋼琴上試彈,卻怎麼也抓不住那樣的琴音。

  那樣的聲音,多一分力則太重,減一分力又太輕,怎樣也拿捏不到恰好。

  好厲害的人啊!所謂的天才就是那樣嗎?

  她迷濛地想,一股衝動讓她拿起那本雜誌,前去櫃檯付錢。

  「謝謝,一共兩百一十九元。」

  她打開薄薄的皮夾,掏出兩張僅剩的百元鈔,翻找著零錢,卻偏偏少了兩塊錢。

  怎麼會這麼倒楣呢?才差兩塊啊!

  羅戀辰不甘心地歎氣,不好意思地瞥了店員一眼,「對不起,我錢不夠--」明眸各掃了櫃檯上的雜誌和晚餐一眼,一咬牙,「這個飯團我不要了。」話語才落,肚皮立即不爭氣地咕嚕抗議。

  天啊,沒人聽到吧?

  她臉頰一燙,斂眸拿起飯團正想放回原位時,身後一雙臂膀攔住了她,跟著,兩枚一元硬幣擱上櫃檯。

  「我幫她付。」

  羅戀辰回過頭,「不用了,先生,我……」

  「少囉唆!」他粗魯地截斷她。

  她一楞,眨眨眼,看著眼前戴著深色墨鏡的男人。

  他看來……有點面熟,很像她剛剛一直盯著不放的--

  「白、白謹言?」她顫著嗓音,不敢相信。

  他臉色一變。「你認錯人了!」

  「我認錯了?可你--」她拾起雜誌想確認,他卻猛然旋身離開。「等、等等我!」急急忙忙付帳後,她抄起雜誌跟飯團追出去。

  可他走得好快,不一會兒便跨上一輛黑亮的重型機車,狂飆而去。

  她悵然瞪著那逐漸淡去的影子。

  那究竟是不是白謹言?如果是,他為什麼不承認?他可知道她有多麼崇拜他?幫她在雜誌上簽個名也好啊。

  討厭。

  她喃喃在心底抱怨,一面舉高雜誌,對封面上的男子戲謔似地彈了下手指,然後,身子一僵。

  她容色刷白,惶然瞪著方才買雜誌的時候沒注意到的某一行字。

  白謹言--確定失去「鋼琴之手」?!

  怎麼會?發生什麼事了?他的手怎麼了?

  ☆☆☆☆☆☆☆☆☆☆  ☆☆☆☆☆☆☆☆☆☆

  他的手怎麼了?

  這陣子追問他這個問題的人不知凡幾,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陌生的……似乎只要跟古典音樂界沾上邊的人,都很關心他這雙所謂的「鋼琴之手」。

  他的手怎麼了?

  沒事,完好無缺,還是可以自由活動,表面上連一絲疤痕也沒留下。

  只是,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彈琴了。

  再也……彈不出屬於他的聲音了。

  可惡!

  一念及此,白謹言握拳狠狠捶牆一記,指關節隨著他的動作一陣劇烈疼痛。

  還會痛。

  為什麼不乾脆毫無知覺算了?為什麼要讓他的手能像一般人一樣活動,卻又無法像從前那樣瀟灑自如地操控琴鍵?

  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整他?!

  砰!

  又一記重擊。

  「幹什麼?要發洩怒氣也不要拿自己的手開玩笑啊。」爽朗的聲嗓任他身後揚起。

  他回頭,望向剛剛前來拜訪的好友楚懷風。後者自行從冰箱裡拿了罐啤酒,怡然自得的模樣恍如置身在自己家裡。

  白謹言瞪向他手中的啤酒。

  「喂喂!你不會這麼小氣吧?」察覺到他的目光,楚懷風無辜地張大眼,「只不過是一罐啤酒啊。」

  「誰跟你計較一罐啤酒了?」白謹言翻白眼,「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喝酒,幹嘛不幫我也拿一罐?」

  「你?」楚懷風挑眉,拉開易開罐,灌了一大口,然後拿衣袖帥氣地抹唇,「你最近已經喝太多了,再喝下去恐怕會酒精中毒吧。」

  「哪這麼嚴重?」

  「難說。」楚懷風若有深意地瞥他一眼。

  他不語,不耐地用手指敲著玻璃桌。

  這麼想彈琴嗎?楚懷風望著他無意之間的動作,嘴角微微一扯。他旋過身,走向由一扇玻璃門扉隔開的琴房,房內立著一架象牙白的平台式鋼琴,雖然外表依舊高貴美麗,可表面一層薄薄煙塵顯示她已遭淪落多時。

  他試著掀開琴蓋,卻發現已落了鎖。

  「嘿!幹嘛把鋼琴鎖起來?知不知道你這台『蓓森朵芙』多少人搶著要啊?你居然忍心讓她在這裡蒙塵?」他哇哇抱不平。

  白謹言不理,冷哼一聲。

  楚懷風走出琴房,瞪著他,「該不會一輩子不彈琴了吧?」

  「你管我!」白謹言不客氣地駁他一句,手指在玻璃桌上敲擊的速度更快了。

  黑眸掠過一絲詭譎笑意。「既然你不想彈的話,乾脆拍賣掉這台琴吧。白謹言用過的名牌鋼琴肯定能賣到天價,捐給慈善機構也算功德一件。」

  白謹言猛然抬頭,怒視他,「你自己每天逛拍賣會搜刮別人的東西還不夠,連我的琴你都想染指?」

  「你怎麼知道我想買?」

  「你那點癖好我還摸不清楚嗎?」

  「嘿嘿。」楚懷風對他的諷刺絲毫不以為意,猶自笑嘻嘻地,「坦白告訴你吧,我有個日本朋友挺仰慕你的,如果能買到你的琴送給她當禮物,她一定很開心。」

  「去你的!」

  哦哦,白謹言發飆了。

  楚懷風笑得更樂,繼續逗好友,「反正你不彈,擺在家裡也浪費啊。」

  「這是我的琴,我想怎樣就怎樣!」

  「啊!可憐這麼個高雅的鋼琴淑女,難道你就這樣被主人拋棄,孤伶伶終老一生嗎?我真替你不值啊!」楚懷風蹙眉捧胸,一面喊,一面還擺出展袖拭淚的動作。

  白謹言冷冷望他,「請問你現在是在唱哪一齣戲?去大陸拍個照回來,連京戲也學會了?」

  「你怎麼知道有人教我唱京戲?」他話中諷意明顯,可沒想到楚懷風居然正經八百地回應。

  他一楞,「真有人教你?」

  「十足真金。是我在北海公園拍照時遇到的一個老人,他天天到那裡晨運,以前還是劇團名角呢。」

  「所以這趟北京行,你又認識了一個好朋友?」

  「嗯哼。」

  「真服了你。」白謹言搖頭。

  這傢伙人緣之好,有時候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好像世界各地都有他的好朋友似的。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很厲害吧?」楚懷風得意洋洋。

  白謹言卻忍不住嗤聲一笑,「你當自己是狗嗎?」

  終於笑了。

  楚懷風欣慰地望著好友--應該是時候說出來訪的真正目的了吧?

  「早上我碰見宋氏愛樂基金會的執行長。」他盡量將語氣放得平淡,「他要我幫忙問你一聲,願不願意擔任他們第二屆鋼琴大賽的評審?」

  「要問的話不會直接來問我嗎?幹嘛這樣鬼鬼崇祟的?」

  「怎麼不說是你自己不肯接人家電話?他說他打過好幾次電話給你了,都找不到人。」

  「手機沒電了。」白謹言隨口搪塞。

  楚懷風可不信,深亮的眸緊盯著他,「不接電話,不開手機,你想怎樣?真打算躲在家裡不見天日一輩子?」

  「我想怎麼做不干你的事!」白謹言氣惱地回他一句。

  「怎麼不幹?是我的好朋友,我就不能不管。」

  白謹言默然,瞥了眼琴蓋緊緊閉著的鋼琴,又看了看桌上幾張手寫的琴譜草稿,胸口一揪。

  他當然明白懷風的好意,知曉好友是不忍見他如此頹廢下去,才想盡辦法要拉他回去那個世界。

  問題是,他還回得去嗎?

  當醫生為他拆了右手的繃帶,宣佈他復健成功後,他帶著極喜悅的心情坐到鋼琴前,他想,自己終於又能彈琴了,可雙手剛撫過琴鍵,便驚覺異樣。

  他的右手跟不上節拍,五指的力道也無法隨心所欲掌控。

  不錯,他是能彈琴,可彈的再也不是從前的聲音了。他現在彈的琴,跟普通人沒什麼不同,某些格外需要技巧的地方,甚至比普通人更糟。

  聽著由自己指下流洩出的琴音,他連續幾天腦海一片空白。接著痛哭、狂號、怨天尤人,藉著酒精麻痺那漫透在四肢百骸的恐怖絕望感。

  可沒有用。

  他不能再彈琴了!無論他怎麼哭喊、怎麼叫罵、怎麼買醉,都不能改變這既定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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