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挑釁地甩了甩髮,頗有示威之意。
白謹言眉峰更加聚攏。「怎麼突然想跟他……」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寫出『愛若瘟疫蔓延』這首曲子?」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他。
他瞪著羅戀辰,沒想到她會忽然問出這樣的問題。
「你說啊!為什麼你能寫出這首曲子?」他的沉默再度令她激動起來,認定他是無言以對,頓覺遭受背叛。「為什麼你可以寫出來,還彈得這麼好?為什麼我拚命練習李斯特的『愛之夢』,卻怎麼也彈不好?」
「我說過,要慢慢去體會那種感覺……」
「對!我知道要體會感覺。問題是,我怎麼樣也體會不到!但你卻可以!」她恨恨地又說:「你可以寫出那麼纏綿的曲子,可以彈出那麼激情的音色--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啊!」
「為什麼--」他喃喃,在她清亮的目光逼視下,竟感到狼狽。「你聽我說,戀辰……」
「是因為你戀愛過吧?是因為麗西?科恩吧?」她喊出來了,終於吐露窒悶胸口好幾天的怨言。
聽聞由她唇間逸出的芳名,他狠狠一震。「你怎麼會……知道她?」
「她曾經跟你是一對戀人,不是嗎?到現在也還餘情未了,對吧?」她質問。
白謹言不語,別過臉,神色不定。
看著他明顯掙扎的神態,羅戀辰更加氣苦。
他還愛著她嗎?還忘不了她嗎?他們果真破鏡重圓了?那麼漂亮、那麼氣質優雅的一個美人,他當然很愛她羅。
驕傲的他,從來不肯屈居配角的他,竟然跟她同台表演小提琴協奏曲--可惡!
「我也要去談戀愛!」極度的怨怒令她衝口而出。
「你……什麼?」他不敢相信。
很好。總算也有讓他震驚的時候了。
她勝利地回凝他,勝利地揚起下頷。「我要談戀愛,我要接受吉爾的追求,我要知道愛情的滋味是怎樣的,我要抓住『愛之夢』的感覺!」
他定定瞧她,好半晌,才沉著嗓音開口:「你的意思是,為了彈好『愛之夢』,所以你要談戀愛?」
「對!」
「那你喜歡那個男孩嗎?你對他有特別的感覺嗎?」他問,神色陰沉冷黯。
「有怎樣?沒有又怎樣?只要他能幫我領悟愛情的滋味就行了。」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一字一句自他齒間迸落,他看起來像是氣瘋了,眼瞳急遽收縮成冷冽的光點。
羅戀辰不禁驚懼,身子顫了一下,卻仍倔強回話:「我當然知道。我想彈好鋼琴,所以想增加自己的人生體驗,我……」
啪!
清脆的巴掌甩去她狂放的宣言,不輕不重,正好震落她氤氳眸中許久的淚霧。
她倒抽一口氣。「你、打我?」
「你給我清醒一點!」白謹言怒咆,顯然完全不對自己方纔的舉止感到歉意。
她喉頭一梗。「我、我哪裡不清醒了?我錯了嗎?」
「你當然錯了!錯得離譜!」
「你、你憑什麼、這樣教訓我?」羅戀辰顫著嗓音,咬著唇拚命要自己忍住不哭,可淚水卻不爭氣地一顆顆滾落。
他打她,他居然打她?而且打了之後居然一點也不心疼,彷彿一切全是她自找的--
「你回去!」他忽地冷聲命令。
她一愕。「什麼?」
「回家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可是--」
「從這邊坐電車幾站就到了,你不至於不認得路吧?快走!」
她被他那樣冷漠的神態凍傷了,身子一凝,久久無法動彈。
他惱怒地瞪視她。「快滾出我的視線!馬上!」
狂暴的怒吼宛如雷電,一下子劈毀了她所有的防衛。她心碎神傷,痛喊一聲後,掩面疾奔而去。
第七章
下雪了。
羅戀辰狂奔的身影才剛淡去,今冬的初雪便靜靜落下,無聲無息地。
捻起一朵雪花,白謹言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她,帶她去賞雪,教她如何堆雪人。
從冬季來臨後,她一直期待著下雪,每日清晨總會衝到窗前,檢視窗外的世界是否在她不知不覺間,偷偷妝點上了琉璃白雪。
每一天,她總是失望,可喃喃抱怨幾句後,又重新燃起希望。
不管怎樣,雪總會來的,因為這是維也納啊,冬天一定會下雪的。
她總是這樣天真地笑道。
是啊,雪總會來的,就像她總會長大,總會從少女長成一個女人。
一念及此,白謹言仰起臉龐,任雪片落上眼睫、滑落頰畔。冰涼的雪似乎逐漸滅了他心中的怒火,卻也慢慢帶起一股難言的惆悵。
她長大了,開始懂得自己的琴聲還欠缺了感情;她長大了,明白最美、最動人的琴聲,總是來自於親身的體驗。
她知道自己欠缺了什麼,現在,要開始尋找了。
激動的波濤驀地在白謹言心海翻滾,他咬緊牙關,拚命想壓下急遽竄上的不祥之感。
為了彈好鋼琴曲,她不惜玩一場戀愛遊戲。
喜不喜歡他又怎樣?只要他能幫我領悟愛情的滋味就好了。
她怎會這麼想?怎能這麼想?
是誰把她教成了這樣自以為是的女孩?為了精進己身琴藝,不惜利用他人的感情--
是誰把她教成這樣的?
難道不是你嗎?
低沉的聲嗓驀地在白謹言渾渾噩噩的腦海裡敲響,他猛然一震,張大眸,惶然瞪著漫天雪花。
難道不是你告訴她,彈琴這條路只適合孤獨一人?
難道不是你警告她,除了鋼琴,眼底不許容納任何人事物嗎?
是啊!都是他,原來始作俑者就是他。
他伸手扶額,唇間迸落苦澀又諷刺的笑聲。
是他把她教成這樣的,是他讓她步上了自己的後塵--
滿腹思潮洶湧,白謹言踏著猶疑的步履,在充滿節慶味道的街道徘徊,忙著為家人朋友選購聖誕禮物的行人在他身旁來來去去,臉上表情都是歡愉快樂的,偶爾也有人友善地對他點頭微笑,他只是茫然以對,因為他從來不習慣跟路上的行人打什麼招呼,也從來不習慣去分享別人的喜悅。
他孤獨地走著,就像這些年來,他總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在音樂的道路上,渴望有一天能抵達完美的殿堂,眼中除了鋼琴沒有別的,直到最後,這不顧一切的孤傲,卻讓他摔了重重一跤。
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
他想著,忽地有股想灌醉自己的衝動,隨手推開一家酒館的門,他筆直走向吧檯,點了一杯雙份威士忌,一仰而盡。
然後,又一杯。
再一杯……
直到一道訝然而沙啞的聲嗓在他身後揚起--
「白?是你嗎?」
他停下飲酒的動作,回眸迎向一張淡淡妝抹的麗顏。
「麗西?」
「真的是你!」確定眼前的男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位,麗西水亮的藍眸夾雜著驚喜與神傷。「你怎麼會來這裡?」
「你又怎麼會來?」他有些困惑。「我以為你回英國了。」
「下禮拜才走。我……呃,我在一個朋友家裡多住了一陣子。再回到這裡,發現我還挺懷念的。」
「維也納確實是個好地方。」
「我懷念的,不是這座城市。」麗西若有深意的說著,在他身畔坐下,招手示意酒保。「給我來杯琴湯尼。」點完酒後,她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酒保送來調酒後,才轉向白謹言。「Cheers?」
「Cheers。」他回應,舉起酒杯輕輕與她的一碰。
玻璃杯撞擊出好聽的聲響,麗西聽了,微微一笑。
淺啜一口後,她以手托住線條優美的下頜,偏頭凝望白謹言。「你看來心情不太好。」
他不置可否。
「還記得這裡嗎?」她問。
他茫然瞥她一眼。
「忘了嗎?」麗西若有所失。「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啊。」
第一次約會?
白謹言神志一凜,抬眸審視週遭。
牆角倚著一個木頭酒桶,旁邊是一架老武點唱機,嵌在牆壁上的電視,正轉播著一場足球賽,吧檯與桌椅都是溫暖的原木,就連窗邊廉幔的圖案色澤,也帶著點老舊時代的味道。
感覺很溫馨的一家酒館,但也很平凡,這樣的酒館在維也納隨處可見。
「……真不記得了嗎?那時候你帶我來這裡看一場曼聯的足球賽,因為你知道我是曼聯的球迷。」
原來如此。
沒想到自己隨便走進的一家酒館,竟是他與麗西初次約會之處。
他完全忘了,可她卻清楚記得。轉頭望她,湛眸掠過歉意。
「你忘了。」她平板道。
「對不起。」
她沒說話,伸手攏了攏秀髮,唇角噙起一絲苦澀。
「對不起,麗西。」他再度道歉。
「沒關係,我早知道你其實沒用太多心思在我們的關係上。」她澀澀地說,「那時候是我自己一頭熱。」
「不是這樣的,麗西,我……」
「你只是想玩一場戀愛遊戲。」她淡聲接口,平靜的神情似已無責怪之意。
白謹言難抑愧疚。
「我一直到後來才明白,你根本沒愛過我,你愛的,是戀愛的感覺;你要的也不是我,要的,是能幫你體會愛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