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把他當朋友。」她辯解。
「你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男朋友!」他咆哮,一面洩憤似的踢了踢桌腳,瞪視她的眼眸黯沉得可怕。「我不是說過嗎?彈琴是一條孤獨的路,你不需要任何人,只需要鋼琴。」
她驚愕地瞪著他狂暴的舉動。「我、我不需要任何人?」
「對,不需要。」
「只要鋼琴?」
「沒錯。」
「那老師呢?難道我……也不需要老師嗎?」她哀傷地問。
那奇特的語氣教他胸口一窒。「我……我不一樣!我是教你彈琴的人。」
「所以你不算是我的朋友羅?」
她看著他,容色絕白似雪,眼眸也像失了溫,空白冰冷。
「戀辰?」燒遍他全身的怒火倏地全滅了,他茫然地瞅她。
「一定要這麼孤獨嗎?」她顫著嗓,聲調既是悲傷,也隱隱絕望。「一定要總是一個人嗎?我來這裡幾個月了,連一個朋友也沒交到,我覺得……好寂寞。」
他一震。「寂寞?」
她無語,垂落螓首。
白謹言心一揪。
她……寂寞?因為在這裡一個朋友也沒有?而他,竟沒注意到這點。
他沒注意到她的寂寞--
「你真的……這麼想跟那個男孩交往嗎?」胸口,莫名發疼。
她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希望也能有朋友。」
「你不喜歡他?」
「不是那種喜歡,我只是把他當普通朋友而已。」
「可是他表明了想追求你。」試探一問。
她默然。
他等著,拚命壓下胸口那股幾乎逼瘋他的莫名狂躁,要自己捺著性子等她回答。
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絕不會令他失望的,不會的。
白謹言繃緊身子,一顆心提到喉頭,挺直的鼻在不經意間悄悄滲出汗滴。
「我會勸他死心的。」羅戀辰終於開口了。
而他,竟有種從地獄轉回一圈的錯覺。「那……最好了。」
放鬆緊繃的肌肉後,白謹言忽然覺得好累,倒落辦公椅,端起水杯灌了一大口,讓清涼的液體撫平喉間異常的乾渴。
「老師不生氣了嗎?」她細聲地問。
白謹言沒說話,平靜下來之後,猛然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她只不過是跟男同學多說了幾句話而已啊,又不是荒廢了練琴,他有什麼好緊張的?
為什麼方才見到她跟那個男孩有說有笑時,他會有如被一股狂野的驚慌攫住,那麼突如其來、歇斯底里地發起脾氣?
為什麼?
這樣的他簡直莫名其妙,愚蠢又荒誕!
「我沒生氣。」他喃喃自語,像是在說服自己。接著又飲了一口水。
從小到大,除了剛剛得知自己失去「鋼琴之手」那時,他的情緒從不曾波動得如此厲害。
「真的對不起,老師。」見他冷靜下來,羅戀辰似乎也鬆了一口氣,主動靠近辦公桌,俯下身子,「如果老師不喜歡,我以後再也不跟吉爾說話。」軟聲示好。
少女清芳的氣息襲來,他一陣心悸,揚起眼睫,正對她氤氳迷濛的水眸。
「請你不要生氣,我一定會好好練琴的。」
「戀辰--」他不知不覺抬起手,撫向她柔嫩的頰。
好涼。她方才……被他嚇壞了吧?
「是我太嚴厲了,戀辰,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就責備你。」他歎息,「同學們真的都不跟你說話嗎?」
「嗯。」她斂下眸。
「別擔心,我來想辦法。」他安慰著,「至於那個吉爾……」
「我不會再理他的。」急急保證。
「其實那男孩是不錯,挺善良的,當朋友……也還可以。」他澀澀苦笑。「如果我連朋友都不許你交,也未免太沒人性了。」
「老師……」
「別說了。」白謹言以拇指抵住她的唇。「是我發的脾氣太沒道理。」
「沒關係。」她淺淺一笑,神態溫柔而諒解。
「我最近要參加研討會比較忙,過陣子帶你出去玩吧。就當賠罪?」
「咦?真的嗎?」她不敢相信,開心得當場跳起來。「太好了!」
第六章
為了化解羅戀辰尷尬的處境,白謹言在課堂上放出風聲,說明如果同學不介意他再也不公開演奏的事實,他很樂意在下學期,收幾位有志於成為職業鋼琴演奏家的學生。
他不再是羅戀辰獨享的指導老師了。
這消息一傳出來,同學們都釋然了,也紛紛收回投注於羅戀辰身上的異樣眼光。
她不再受到排擠,終於能像一般學生那樣自在地與同學相處,享受平常的校園生活。
見她清秀的容顏逐漸染上笑意,身旁時常可見幾位女同學相伴,白謹言總算放了心。
日復一日,他忙著作曲、教書,準備研討會的演講,可花他最多心思的仍然是她。
指導她彈琴,為她打通人際關係,關注她的校園生活。
在不知不覺間,羅戀辰的一切成了他生活的重心,她的一舉一動也總牽引他的目光。
領悟到這一點後,他偶爾會感到不安。
自從決定收她為徒的那一天起,他感覺自己獨來獨往的人生似乎起了轉折,足足比他小了八歲的年輕女孩意外闖進來,輕易擾亂他這個成年男子的心。
有時候,當他驚覺她對自己的情緒影響如此之大,竟會有些害怕。
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啊!為什麼在面對她時,他總是無法控制自己?
這不像他。這樣的他,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想什麼?白教授,輪到你演講了哦。」司儀提示他,悄悄推了推他的肩。
白謹言神志一凜,這才警覺自己正在研討會會場,勉強扯開一抹笑,他起身走向演講台,面對底下來自各地的音樂學者,一場精彩的演講於焉開始。
他並不擅長在公開場合演說,但豐富的專業素養深化了演講內涵,自然贏得與會人士的讚賞。
中場休息時間,幾個音樂名家在他身旁圍成一小圈,熱切地交流意見--
「對了,白先生,我在維也納的朋友說你最近作了一首交響曲,結合了東西方的樂器,相當有特色。什麼時候能公開演奏啊?」
「還在修改,不過應該明年春天就可以在維也納公演了吧。」
「真的嗎?那到時我們就洗耳恭聽羅。」
「哪裡,請多指教。」白謹言漫不經心地說著客套話,目光一轉,忽地捕捉到不遠處一個纖長優雅的身影。
是她嗎?
他心突地震住,緊盯著一身米白色衣裙的女子。
數秒後,女子回過頭,甩了甩披肩的棕色秀髮,清亮的眼眸定定迎向他。
他呼吸一窒,好半晌,腦海儘是空白。
女子一直站在原處,明顯等他來攀談。
「對不起,失陪一下。」白謹言找了個藉口離開,慢慢走向外表秀麗絕倫的女子,直到近得足以認清她眸中湛藍的瞳色。
「好久不見了,白。」她的英文帶著明顯的倫敦腔。
「好久不見了,麗西。」他的英文則是從小耳濡的紐約腔。
「自從上次在台灣相見,有一年多了吧。」
「嗯。」
「聽說你……再也不公開演奏了?」麗西?科恩細聲問,瞥了一眼他修長的手。
白謹言只是苦笑。
「是我害的嗎?」她顫著嗓音問。
他不語,只是默默看她。
「是我。」她確定了,容色驚恐地刷白。「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衝動拿刀子劃你……」
「別說了。」
「你不……不怪我嗎?」
「是我先對不起你。」他說,語調微微疲倦,卻也平靜。
「可是--」
他以一個手勢制止她說下去。「我聽說你今年跟英國室內管絃樂團到處巡迴演奏,樂評很不錯。」
「嗯,還可以吧。」
「恭喜你了。」他微笑。
「謝……謝謝。」她有些怔忡。
「那麼,就這樣了。」白謹言朝她頷首後,旋過身離去。
麗西瞪著他的背影,麗容閃過一道道掙扎暗影,終究,還是隱不欲出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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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戀辰瞪著琴鍵。
李斯特的「愛之夢第三號」,明春比賽的指定曲,決定她是否能在國際舞台一鳴驚人的樂曲,她卻怎樣也彈不出感覺。
沒錯,李斯特的鋼琴曲技巧是複雜了些,根基下紮實的人絕對彈不好,可對她而言,困難的不是技法表現,而是情意上的共鳴。
曾經與伯爵夫人私奔、跟公主同居,感情世界多姿多彩的李斯特,做出這樣的曲子絕不是光為了炫耀技巧的。
偏偏她怎麼彈,聽起來都像台精準的鋼琴機器,音準是絕對到位了,可沒韻味,一點引人咀嚼的味道都沒有!
短短四分多鐘的曲子,又耳熱能詳,若是彈不出新意的話,絕不可能在比賽中脫穎而出。
怎麼辦?
朦朧迷惘間,她猜到--肯定是自己缺了什麼,卻抓不到邊際。
白謹言……會怎麼詮釋這首以愛情為主題的曲子呢?他要她自己去琢磨,可她卻一片茫然。
而他自己又是怎麼創作出像「愛若瘟疫蔓延」那樣纏綿又激情的鋼琴曲呢?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去演奏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