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生氣吧?娥嬸本來不肯多嘴,是大家很好奇桑椹園回來了什麼人,一直一直問,她才說的。」
理哲又是一驚,驚奇於小男孩的觀察力如此敏銳,竟能迅速洞悉他的思維。些微的不悅盡釋,他溫和地說:
「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覺得不公平。」
「不公平?」小男孩挑眉疑問。
「沒錯。你早就知道我是誰,我卻不知道你是誰。」
「喔。」小男孩領悟一笑,隨即自我介紹:「我叫貝嘉,寶貝的貝、嘉年華會的嘉,讀小學五年級。」
貝嘉的年紀正如理哲的猜想,名字卻稍嫌秀氣。
「你的名字有點像女生。」理哲坦率直言。
「我本來就是女生。」貝嘉說,見理哲張口結舌,又咧開嘴,有點過度愉快地問:「怎麼?你懷疑啊?」
任誰都會懷疑。短得不能再短的髮式、濃眉大眼的長相、瘦扁得毫無少女發育跡象的身材、鬆垮垮掛在身上的長T恤跟及膝牛仔褲、酷味十足的高筒球鞋,任誰見到貝嘉都會把她當成小帥哥。
「以前也有人弄錯吧?」瞧貝嘉一臉習以為常、引以為樂的模樣,理哲本能地推測。
「很多。外婆氣壞了,她不喜歡別人把我當成男生;她拚命勸我穿裙子,說這樣才不會有人認錯。哼!我才不要咧,穿裙子又醜又麻煩。」
「難道你從來沒穿過裙子?」理哲的推測轉成疑惑,
「穿過一次。我六歲生日那天外婆買了條裙子給我穿,可是我立刻拿針線想把它縫成褲子,結果刺破好幾根手指頭。外婆嚇個半死,以後就只敢勸,不敢再強迫我穿裙子了。」
貝嘉肯定是個頑皮鬼,從她追述往事時閃閃發亮的眼神,理哲可以想像出她嚇壞外婆的事不止於此;而她三句話不離外婆,也讓理哲宛如看見祖孫情深的畫面。
「你跟你外婆的感情一定很好。」理哲含笑望著貝嘉。
「當然。我跟外婆是相依為命的最佳拍檔。」
相依為命?理哲的心沒來由緊了一下。
「你的——爸爸、媽媽呢?」理哲不自覺放柔了語調。
「我爸爸在台灣做生意。我媽媽死了,生下我就被神仙帶走了。」瞅著天空靜默半晌,貝嘉又說:「我好想去台灣找我爸爸,可是外婆說爸爸很忙、沒空照顧小孩子,要等我長大才能去。」
貝嘉的神色有憧憬、有期待,也有無奈。理哲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出生時正是他們最忙碌的創業期,但他們從不會忙到沒空照顧他。
不過,每個家庭狀況有別,而且貝嘉的母親又已去世,他理所當然的幸福或許是貝嘉的奢望。
「你外婆說得對。大人忙起來的時候很可怕,常常連飯都忘了吃,你已經這麼瘦了,要是跟在你爸爸身邊一定會餓死。」
理哲誇張地安慰貝嘉,惹得貝嘉咯咯直笑,表情也恢復開朗。
「其實,真讓我去台灣我還捨不得離開外婆呢。我只是想見一見爸爸,我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
「你沒見過你爸爸嗎?」理哲詫異不已。
「沒有。他從沒回來過,只是每年寄一筆生活費給我跟外婆。」
「連照片也沒見過?」
「沒有。外婆只有我媽媽的照片,沒有我爸爸的照片。」
事情似有蹊蹺,理哲忍不住猜疑,「爸爸」恐怕是貝嘉的外婆杜撰的,貝嘉恐怕是父不詳的私生女;可是,生活費呢?難道也是外婆的自編自演?
有一剎那,理哲衝動得想叫貝嘉帶他去拜訪她的外婆,但查明真相又如何?徒然讓貝嘉傷心而已;況且,他有什麼立場多管閒事?他寧願猜錯。
「啊!老頭,我看到老頭了。」貝嘉忽然抓住理哲的手,壓低聲音說。
理哲也看到了。老頭站在一棵爬滿籐蔓的大樹後,正悠悠哉哉啃著青草。
「別驚動它,你從這頭過去,我從另一頭過去,我們兩路包抄。」理哲立即分配任務,一副行動總指揮的架勢。
他們躡手躡腳地接近老頭,目標是綁著老頭的那根麻繩。他們幾乎同時衝向麻繩,不料老頭早有防備,一溜煙逃出包圍,麻繩隨之滑過草地。
眼看情勢緊急,貝嘉竟縱身飛撲上前,右手及時抓到麻繩的尾梢;但老頭蠻力可怕,麻繩仍自她手中滑脫,她頹然趴在草地上。
「有沒有事?」理哲趕來扶起貝嘉,關心地詢問。
「不要緊。」貝嘉說,眉心卻皺成一團。
理哲立刻扳開她的右手,只見她的手心被麻繩磨出一道刺目的紅印。
「這叫不要緊?」理哲看貝嘉一眼,不容否決地把她按坐在草地上。「你等著,老頭就交給我。」
「你一個人行嗎?」貝嘉有些擔心。
「行。穆罕默德說過,走不到山就讓山走向你。」
貝嘉不懂穆罕默德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她很快就發覺理哲簡直不要命了。
只見理哲大搖大擺地走向逃到灌木叢邊的老頭,在它跟前不到兩公尺處停下,氣定神閒地微笑。
只見老頭盯住理哲,示威地對理哲齜一下牙,一臉誰怕誰的拽樣。
理哲瞪著老頭挑釁地叫:
「喂!丑羊、笨羊、呆羊、烤羊、炸羊——」
「別叫它羊啊!」
貝嘉緊急勸止,卻如火上加油!老頭陡地四蹄齊飛、怒氣奔騰地衝向理哲。
理哲當然拔腿怏逃,老頭則窮追不捨。
理哲跑向一棵相思樹,繞著樹幹拚命快逃,老頭也繞著樹幹拚命追趕,長長的麻繩在樹幹下繞出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
理哲跟老頭的距離近得分不清誰在追誰。理哲忽然彎身拾起麻繩,邊跑邊纏上相思樹的樹幹,緊緊纏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將麻繩打結,老頭終於動彈不得。
至此,貝嘉完全明瞭理哲的戰術,好似看了場精采的警匪追逐,樂不可支地鼓掌大笑。
理哲也才放鬆地喘口氣,忿忿訓誡老頭:
「哼!服了吧!再囂張啊!再囂張就永遠綁住你,讓你變化石。」
老頭哪裡還敢囂張,它可憐兮兮地看向貝嘉。
「看我也沒用。」貝嘉硬起心腸對老頭橫眉豎目。「誰教你不乖?你就好好罰站、好好反省吧!」
「對!好好反省,等你表現出真心改過的樣子才放你。」理哲恩威並施,忽然想到什麼又嚷起來:「啊!我的東西,忙著抓羊不曉得扔在哪裡了。」
「在這兒,我好好幫你保管著。」貝嘉手上舉起兩件東西,正是理哲的鉛筆跟素描簿。
理哲安下心,大步走向貝嘉,一屁股在她的身邊坐下。
「你畫的嗎?不錯啊。」貝嘉逕自翻開素描簿,一張張看過,忽然停住。「這張怪怪的。」
「哪一張?」理哲湊臉過來看,是風獅爺,一尊矗立於田野、相傳可驅魔辟邪的獅面石像。理哲也覺得畫得不甚滿意,嘴巴卻硬是逞強。「哪有怪怪的?」
「真的有。」貝嘉說著便揮動鉛筆修改,理哲想阻止已來不及。
只是隨意改動幾處,風獅爺頓時變得活靈活現、虎虎生威,理哲不得不甘拜下風。
「你一定學過素描。」理哲想當然耳地說。
「素描還需要學嗎?」貝嘉奇怪地反問。
明知貝嘉沒有嘲諷的意思,理哲心裡還是不舒服。他勤學過幾年猶無法運筆自如,她竟認為不必學,她的話真教他不平衡。
「不必學?是嗎?你畫個什麼給我看,畫得好我就相信不必學。」
貝嘉笑一下,翻至空白的畫頁接受挑戰。她環顧四周,從山坡、野花、石頭移向樹木,最後把目光轉回理哲的臉。
「畫你好了,你的臉看起來比較難畫。」
什麼叫做他的臉比較難畫?乾脆說他的臉比較難看好了。理哲正想抗議,貝嘉卻揚聲制止他。
「喂!不要動,你動來動去我怎麼畫?」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理哲僵著臉,連一隻小飛蠅停在額頭,弄得額頭搔癢難耐也不敢伸手去趕。誰教他要跟個小鬼計較?這大概就叫自作自受吧。
「完成了。」貝嘉終於宣佈。
理哲立刻揮手趕走額上的小飛蠅,一把接過素描簿,跟著,備受震撼地愣住。他不得不承認,天才是無需學習的。
貝嘉的筆觸活潑勁拔,每一筆線條都落得恰到好處。紙上活生生躍動一張青春飛揚、自信滿滿的面孔,那正是理哲最真實的面孔。
「再看下一張。」貝嘉神情有點詭譎地指示。
理哲依言翻看,登時爆笑出聲。下一張是只小飛蠅停在他的額頭,他一副難受又不得不強忍的苦相,幾乎像幅漫畫,逗趣且促狹。
貝嘉果然有繪畫的天分,而且是極高的天分。他這種資質頂多可以把繪畫當成怡情的興趣,貝嘉手執畫筆卻能締造一番事業。
連考慮都沒考慮,理哲撕下自己畫的和貝嘉畫的那些素描,把尚餘一疊白紙的素描簿連同鉛筆一併交給貝嘉。
「送給你,你畫得太好了,可能的話多找些時間畫畫,絕對不要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