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緩緩將頰偎上他大腿,小心翼翼地摩挲著。
他瞪著她親密的舉動,許久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同情嗎我?水蓮。」嗓音因氣憤而沙啞,「是不是因為愧疚,所以才決定不跟我離婚?」
她揚起頭,明眸透澄純澈,滿滿地蘊著感情。
齊京別過頭,發現自己無法面對那樣的眼神。「你說話啊!你是不是同情我?」
「是。」
坦然的回應震撼了他,他心跳一頓。
「我是同情你,也覺得愧疚,不可以嗎?」她靜靜地問。
他恨那樣的平靜。
握起拳頭,他狠狠槌了一下身旁的牆面,「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愧疚!你走!滾出我的視線!」
狂暴的怒吼幾乎掀了病房內的天花板,可程水蓮聽了,卻只是淡淡幽幽一笑。
她怎能如此不為所動?她聽不懂他說什麼嗎?她不怕嗎?
齊京不可思議地瞪她,胸腔內明明熊熊燃燒著一把怒火,可全身卻冰涼得令他發顫。
她究竟在想什麼?他發現自己愈來愈不瞭解她了。
正當他咬緊牙,準備進發第二次狂吼時,她不慌不忙開了口——
「你為了救我才受傷,難道我不該愧疚嗎?你瘦了這麼多,難道我不該同情囑?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你變成這樣,還一點都不心疼嗎?」她拉過他槌牆的那隻手,輕輕替他按摩發紅的指節,「我是你老婆啊,京。同情你、心疼你,都是應該的,不是嗎?」
他呆呆看著她。
「我看你瘦成這樣,我就覺得好心疼,好想親手煮好多東西給你吃,讓你快點回復原來的樣子,這樣不行嗎?我看你明明累得臉色發白,還堅持要繼續復健,我就覺得好不忍心,好想快點把你拉回床上,強迫你好好休息,這也不行嗎?
「我看你坐在輪椅上,連站起來撐枴杖都那麼困難,我就想,你一定很痛很痛,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早就忍受不住了,可你肯定連吭都不會吭一聲,我三這麼想,就忍不住想哭,這樣也……不可以嗎?」
她顫聲問,每一句,都緊緊揪住他的心。
「水蓮——」
程水蓮揚起臉,「我就不能……為你擔心一下嗎?」
她哭了。
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佔據了她蒼白的容顏,一顆一顆,剔透晶瑩;一顆一顆,都是人間難尋的真情。
他喉頭一梗,胸膛漫開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
她這麼擔心他,這麼關懷他,他很感動,卻又覺得……好難承受,不習慣承受這樣的綿綿情意……
「我不可以為你擔心嗎?京。」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溫柔地接住每一顆從她頰畔飛落的流星。
「……對不起。」千言萬語,終究只化為笨拙的一句。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忽地層臂抱住他,濕潤的臉頰埋入他前胸。
他輕輕撫著她的發,「我很高興你醒來了,我一直……擔心你醒不過來。」
「我作了一個夢。」朦朧的語音自他衣襟間透出。
「什麼夢?」
「我夢見我……回到了過去。」她揚起容顏,盈盈對他一笑。
那笑,有些嬌,有些癡,還微微傻氣。
她從來不這麼對他笑的。
他不禁失神,「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是個好夢嗎?」
「很棒的夢。」她輕聲道,「我夢見自己回到了十七歲。」
「十七歲?」
「在夢裡,我又重新遇見了你,重新認識了你。」
「嗄?」他不解,「究竟是什麼樣的夢?」
「你很想知道吧?」她眨眨眼,逗弄著他,「來,你先乖乖躺上床,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她要他……「乖乖」上床?
他沒聽錯吧?齊京愕然,由著程水蓮扶他躺回病榻,一面難以置信地盯著她。
她究竟作了什麼樣的夢?為什麼一醒過來好像變了一個人?從前的她不會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的,她現在的神態,就好像一個母親溫柔地哄著最寵愛的小男孩……
齊京臉頰尷尬一燙。莫非在她眼中,他成了孩子了?
她沒注意到他混亂的思緒,逕自幫他蓋好被子,為他泡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坐在病床畔為他削水果。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的夢嗎?」
「你先吃。」她將一片削好的蘋果送到他嘴邊,「吃完我就說。」
「水蓮……」
「乖,要聽話,快吃。」她柔聲勸誘。
逼不得已,他一口咬下蘋果片,無奈地咀嚼著。
俊頰,一抹淡紅逐漸轉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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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水蓮花了整個晚上說那個故事。
那個發生在他們青春年少時的故事。
故事裡,好多事情依稀曾發生,又好像跟記憶中不太一樣。
記憶裡,她是個文靜秀氣的少女,可她卻說,她改變了自己,變得強悍而有主旦。
記憶裡,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可她卻說,他的自信高傲都只是害怕寂寞的偽裝而已。
她變得不一樣了。她說。
他也變得不一樣了。她笑。
究竟是真是假?是夢是幻?那真的只是一場夢嗎?或者,她真的回到了過去?
「……然後我懂了,京。」結束故事後,她將自己的面頰柔柔偎向他的手,「因為我對我們的婚姻很失望,所以—直想要離婚來改變我們的關係,可我現在發現,我想要的不是離開你,甚至根本無法忍受離開你。我終於想通了,不一定要分開才能改變,試著去溝通、去瞭解,也許對我們更好。」
她低低的話語,一字宇、一句句,全部強烈地震撼了他。
「你說呢?京。」星眸深情地凝定他,「我們從頭再來好嗎?」
「從頭……再來?」
「嗯。這—次,你要摒除偏見,來認識真正的我;我也要鼓起勇氣,認識真正的你。」
他沒說話,手指顫顫地在她臉上流連,好中響,才啞聲開口,「原來我……一直不認識真正的你嗎?」
「因為我從來不敢告訴你,我心中真正的想法。」她歎氣,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我只想到怎樣討你歡心,只想到怎樣讓自己配得上你,我一直在身後追著你,到後來,覺得好累好累。」
他讓她覺得累?
心一扯,他目光頓時朦朧。
他從沒想到,原來自己優秀的形象,對她而言是那麼沉重的壓力。
「……對不起。」
「不,不能怪你。」她柔聲解釋,「是我自己太小心翼翼了,是我太害怕讓你失望。」
「那是因為我一直在要求你。」要求她達到齊家媳婦的標準,要求她進得廚房,出得廳堂。
他總是限制她,總是忽視她自身的意願:他忘了她也是個自由的個體,也想要擁有自我。
可他,卻總是將她緊緊地縛在自己身邊。
想透這一點後,齊京驀地臉色發白。
他想,他有些明白了,為什麼自己要對她諸多限制,為什麼不肯放她自由飛翔。
因為他怕她飛得太遠,怕她有一天會因而逃離他身邊。
他怕失去她……
「我也從來沒真正瞭解你。」彷彿看出他在想什麼,她悠悠續道:「我總是認為你很完美,總以為你什麼都會,甚至為此有點恨你,可我沒看出,其實你也需要別人的關懷,其實你也需要支持,其實你也需要……愛。」
她迷迷濛濛地望著他,輕輕吐出那個他從來不敢放縱自己去妄想的字眼。
「你希望我愛你嗎?京。」她問。
他繃緊身子,不敢回答。
「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其實你很希望有人在身邊陪著你吧?」
他閉上眸。
是的,他是希望。那天晚上他感覺自己像墜入了最冰冷的地窖,好想有個人擁住他,分他些許溫暖。
他失去了最親的親人,那個人,也許是這世上唯一無條件愛他的人。
而他,失去了最愛他的人。
他覺得……好恐慌,深深體會到失去一個人原來是那麼讓人心痛的事。
所以他更不敢放開她,所以他管她管得更緊,所以他變成了一個莫各其妙的暴君。
「我……我真的很抱歉,水蓮。」他喉頭苦澀,胸口窒悶。
他緊閉著眸,不敢看她,害怕在她眼底看到多年來對他的怨。
她卻站起身,攬住他頸項,「抱歉的人是我,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那天晚上不該放你一個人,不該因為害怕而不敢接近你。我應該想到你是多麼痛苦,多麼需要有一個人在身邊支持你——」說到這兒,她嗓音忽地哽咽,「是我……不對,我才該……說抱歉。」
她又哭了嗎?
齊京一驚,想抬起頭來確認,她卻緊緊摟住他,軟玉溫香柔柔地貼向他。
他臉微紅,對於這姿勢頗覺尷尬。
「水蓮,放開我。」他早已不是十七歲的孩子了。
「別這麼小氣嘛……」她吸了吸鼻子,哭音裡藏不住笑意,「只是偶爾這樣抱抱也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他在心底默默咕噥。
只是他覺得太尷尬了,太丟臉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