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那麼……」
陡地,一把疲弱嗓音,由殿堂後方緩緩傳出。
「若以沉思冥想為功,『看話頭』、『參死語』又有何不妥?」
「鐘槌」沒張開眼睛,似乎也沒發覺問話之人已非郎意童,他想了想再度沉聲開口。
「凡此二項均有客觀意象及主觀心像在,墮入死局難以回天,『無為則無不為,無生則無不生』,理事俱泯,則自內外交融:體用跡滅,則自物我無分,由平淡之極,到絢爛之極,由絢爛之極,復歸於平淡之極:此乃『真人境界』,在此境中,無先後天之分,合先後天為一,而可作出神入化之逍遙自在游矣!」
聽完「鐘槌」的回答,疲弱嗓音頓時開懷大笑,化疲為清,在一群僕役的扶持下,緩步踱出了後殿。
那是名面色蠟黃如鬼、病容沉沉的枯瘦中年男子。
殿外眾人或許不識男子,但滿殿的青城門人瞠目愣視,接著忙不迭地起身改為跪姿。
「掌門金安!」
此時眾人才知,原來那中年男子正是臥病多年的青城派掌門郎遠山。
郎遠山並未答禮亦未喊人起身,他只是用著炯亮眼神,盯著那還被縛懸在半空中的郎焰。
「執法長老,懲戒期滿,可以放人了吧?」
郎意童呵呵笑著,縱身飛高,掌氣飛切過去,麻繩立斷,郎焰由空中旋身落地,先同其他師兄一樣單膝跪地請安,繼之站起攙扶著父親的手臂。
「爹,您幹嘛起來?您的臉色……」
「爹好多了,焰兒莫愁。」郎遠山阻止郎焰的詢問,他呵呵慈笑地問:「天天當鐘槌,感受如何?」
郎焰看見父親臉上久違的笑臉,心頭一暖也跟著笑了,「晨昏定省。」
「很好,很好。」郎遠山欣慰開懷。
就在下一刻,郎遠山陡然斂下笑容,端肅起臉色。
「孩子,跪下!」
郎焰一愣,雖不懂父親何以瞬間變容,卻還是乖乖地膝頭落地。
半晌之後,偌大的祖師殿上緩緩響起郎遠山難得精神抖擻的嗓音。
「青城派創自青城山人,道法上肇關尹子,遠山不材,近十年內均未能恪盡掌門職守,深引為憾,而今,青城派第七十九任掌門人郎焰接令……」
此話甫出,殿堂內外俱皆嘩然,雜音不絕。
郎遠山卻彷彿都沒有聽到,逕自由懷中取出代表青城掌門的金色令牌,微顫著枯瘦的手,將其交到那還傻愣愣跪在地上的郎焰手裡。
「自今日開始,青城派交由郎焰接掌,執法長老郎意童身兼護法,任何可能會造成對新任掌門不利的因素,一律清除!」
「師父!」
「掌門!」
您是不是病糊塗了?
您怎麼可以將青城掌門如此重大的任務,交到一對貪玩的老少手上?即便……即便他們一個是您的叔叔,一個是是您的獨子!
您莫非是想將青城派自此導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眾聲嘩然嘈雜,人人都有話急著想要講。
但他們都沒有機會了。
在吐出了「一律清除」四個字後,郎遠山身子倒下,落在郎焰及那些急著撲過來的徒兒門人之間。
青城山,喪鐘響起。
第6章(1)
富貴榮華莫強求
強求不出反成羞
有腳伸處須伸腳
得縮頭時且縮頭
地宅方圓人不在
兒孫長大我難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
不用憂煎不用愁
唐寅·【警世詩】
靈堂之上,白燭搖搖。
郎焰跪於郎遠山棺前,一雙手無意識地扔燒著陰司冥錢。
案上燭火明滅不定,案前之人斂首安靜。
是蓄意的吧,靈堂後方的白色幕帳內,總會不時飄出絮絮低語--
「師父根本是病糊塗了……」
「什麼病糊塗?我扎扎實實、確確實實地相信,師父哪,是中了蠱啦?」
「中誰的蠱?」
「那還用問?」說話者發出一聲不屑鼻音,「整日嘻笑怒罵、浪蕩貪玩、沒個正經,卻沒想到是一老一小的兩隻狐狸……」
「不是狐狸,是狼!這叫做狼子野心。」
「是啊,他有啥本事?一不會青城劍法,二不會摧心掌法,年紀又最小,由個青愣小子接任掌門,莫說外人覺得看了場笑話,就是咱們自己,又有哪個是真正服氣的?」
「呿!他唯一的長處就是他姓郎罷了,但若說師父是那種懷有私心的人,又實在是不像……」
「怎麼不像了?是師父平日偽裝得太好,人又病得久了,再好的英雄也病糊塗了,加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畢竟只有那麼個兒子……」
「就算他只有一個兒子,也不能因此就斷送了青城,還累得將咱們全都給陪葬了進去吧?」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跪在棺前的男子只是面無表情繼續扔燒紙錢,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
「接下來該怎麼做?聯合眾人扳倒這青愣掌門?」
「你傻啦!他那位子是師父當日在大殿上,當著外人面前所做的宣示,名正言順到了極點,你想攬上叛門的罪名嗎?」
「那怎麼辦?就這麼屈從認命?」
「別急,不服他的人太多,不差咱們幾個,如果這青愣小子夠聰明,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合該多對咱們這些師兄尊崇禮遇,當個無聲的掌門人,乖乖的聽話,哼!或許他那位子就能夠坐得熱呼點了……」
足音絮語緩緩飄去,靈前男子終於抬高了眸子。
不是睇向那些絮語飄去的方向,而是盯著那垂覆在供桌上的白色長桌巾。
室內無風,桌巾剛剛卻已顫動了數回,此時又是一下。
不是小耗子更不是大貓,家中近日舉喪,該是那打著「豆腐世家」招牌,自薦上門,一片好意說要為眾人烹煮素齋的小女人吧,他猜想。
這些日子他雖然很忙很忙,但對於那一雙三不五時便要黏往自個兒身上的熱熱眸子卻從不曾忽略過。
她很擔心他,他知道,卻騰不出時間來做回應,以及想清楚該如何處理這段「據說」是因著受蠱才會衍生出了的感情。
真的只是受蠱了嗎?
他愈來愈是無法肯定了,他是修道之人,明白只要清心澄緒,蠱惑自解。
但他當「鐘槌」以頭叩大鐘時,他的心思澄明,一切念頭放下,卻依舊清清楚楚惦記著那股對於她打心底冒出的強烈悸動。
也許,初時乍起的瘋狂尋覓只是源生於受蠱,但在經過了一段時日的掛記及思念之後,即使週遭物換星移,即使他的心思已然澄淨,但心動的感覺,卻是依然還在。
依然還在。
真的還在。
郎焰容著桌巾在眼前再顫動了下才溫吞吞伸出手,一把翻開長桌巾,一個將身子屈縮成小蝦米,紮著麻花辮,緋紅著臉的豆腐西施登時映入眼簾。
「呃……嗯,郎掌門,您好!」
尷尬尷尬好尷尬!詩曉楓一邊打招呼,一邊窸窸窣窣爬出了供桌底下。
他審視著她狼狽不安的神情,表情漠然依舊,其實心底卻在強忍著笑。
真是難得!
這陣混亂的日子以來,他還是頭一回有了想笑的念頭。
他睇著她,突然傾身靠過來,甚至還伸長了手臂,她慌張瞠目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只是若無其事從她發上取下了幾張破符紙,想必是方纔她躲進桌下時沾惹到的。
「妳躲在裡頭……」
他在她面前坐定,突然興起了想逗她的念頭。
老實說,即便是除去了什麼法術蠱咒的原因,她依舊是個清純可愛、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她的嫩頰如豆腐般軟嫩,大眼裡也總是盛滿著溫柔,比這青城山上所有的大姑娘、小姑娘都還要吸引人,他在她家的鋪子前躺過一段時日,知道她家鋪子所以生意興隆,其實有大半的原因是衝著她這塊活招牌的。
「是在磨豆腐嗎?」
詩曉楓被他逗笑了,也終於卸下了緊張情緒,「磨豆腐?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
「要不妳躲在裡頭做啥?」他好整以暇地請教,明知故問。
她紅著臉,決定撒謊到底,千萬不能夠說實話,因為喜歡個男人還追到人家家裡的靈堂上來?那實在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呃,因為明兒個天沒亮就得下廚煮早齋,你們青城派裡食指浩繁,人口眾多,我總得早點來做準備,所以剛剛我在裡頭,只是為了……想菜色。」
他忍住笑,「想出來了嗎?」
她一本正經,「還要再想想。」
他佯作好意,「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郎掌門日理萬機已經夠忙的了,不需要為了這點小事--」
「別這麼喊我。」他淡淡打斷她,眼神有些遙遠。
「為什麼?」她微微傻眼,他當掌門是名正言順的,不是嗎?
「因為目前會這麼喊我的……」他眼神帶著明顯的譏諷,「多半不是出自於真心。」
「我是真心的!」她急急辯解,「我認為你實至名歸,絕對足以擔當重任,那些傢伙在背後亂嚼舌根,純粹是嫉妒你,你千萬不能因此就對自己沒了信心。」
「這就是妳剛才在裡頭發抖的原因?妳在為我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