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媚兒看著柏納,搞不懂他對她的信心是打哪兒來的,一般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試圖說服她原諒自己,這就是該死的基督精神嗎?
她疑惑,嬌艷的雙唇發抖。她一向以自己的與眾不同為榮,現在卻覺得跟一般人一樣也沒什麼不好,她瘋了嗎?短暫的瘋狂?
「請您饒過我的孩子,大人,我求您!」當他們倆互相凝視,誰都不能動的時候,婦人跌下床爬過來懇求蓓媚兒,並搶走她手上的嬰兒。
「我不知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血薔薇,才敢麻煩您為我接生這個孩子,小人萬分罪過。」婦人將女嬰抱在胸前,害怕小孩子會消失。「但是既然您已經親手救了這個孩子,還請您不要殺她。她雖然是個女的,可卻是我的心肝寶貝,求求您不要殺她,求求您……」
婦人跪地磕頭,他們都聽過血薔薇的故事,也知道她一出生就喝她父親的血,人人因此將她視為妖孽。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一個堂堂的公爵,竟會化身為一個普通的村姑,跟隨修士來到這簡陋的村子,並幫她接生孩子,間接救了她一命。
婦人不斷地磕頭,為她也為自己的小孩,此情此景,落在蓓媚兒的眼中,顯得萬分難堪。
她在跟她磕什麼頭,為了她不重視的女嬰嗎?
蓓媚兒脹紅著臉,垂眼看婦人卑微的動作,突然好羨慕她懷中的女嬰。
被母親緊緊擁在懷中是什麼滋味?她不懂,也不想知道!
「蓓媚兒--」
再也忍不住排山倒海的情緒,蓓媚兒轉身跑出木屋,忽略柏納的呼喚。
「失陪。」匆匆跟婦人說了聲抱歉,柏納跟著追出去,蓓媚兒早已跑了好幾尺遠。
他努力追上蓓媚兒的腳步,到了一片樹林之後發現不見她蹤影,心裡不由得急了起來。
「公爵大人,你在這裡嗎?!」他扯開嗓門大吼。現在可好了,身份暴露,蓓媚兒人也不見了。這事鐵定會傳出去,他這修士……唉,怕是再也當不成了。
「回答我,公爵大人!」當得成或當不成修士已不是重點,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她再說。
該死!
柏納環顧空無一人的樹林一圈,打算就此放棄,另尋他處時,不期然看見一道窈窕的人影,站在一棵巨大的樹下。
頓時,柏納腦中閃過一個荒謬的想法,覺得她好小好小,小得需要人保護,小到人人都應該愛這朵多刺的薔薇。
可是她不能,因為她是血薔薇,所以無法得到人們的愛。
「為什麼不說話?」他慢慢走近她,問她。「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喊了你好久。」喊到他的嗓子都快破了。
蓓媚兒先是瞄了他一眼,過了好久才淡淡地說道:「我聽見了。」她又沒聾,只是不想說話而已。
由於她的表情擺明了不想交談,柏納只得沉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任時間流逝。
「你被抱過嗎?」當柏納以為她打算就這麼永遠沈默下去之時,蓓媚兒終於開口,轉過身的表情飄忽。
「我被抱過。」他不想裝作聽不懂,雖然他很想。「每個人都被抱過。」柏納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想說服她,她和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誰抱過你?」顯然地,她並未被說服。
「奶媽、兄弟,還有侍女……」他絞盡腦汁回想小時候的事。
「你母親抱過你嗎?」蓓媚兒很快打斷他的努力,逼問他。
「呃……」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他知道她此刻一定很難受。
「她抱過你,對不對?」蓓媚兒尖銳地問,柏納則是無奈地解釋。
「她是抱過我--」
「所以你無法瞭解我的想法!」蓓媚兒用最悲傷的眼神凝望柏納,那是他從沒見過的蓓媚兒,脆弱得教人心疼。
「不對,我瞭解你的心情,也瞭解你的想法。」柏納很快地抓住她的肩膀,告訴她。「我雖然不清楚你的童年是怎麼回事,但我相信你母親一定也抱過你--」
「錯了,修士,不要對你不瞭解的事下定論,我沒被她抱過。」蓓媚兒抬起躍動的綠眼,炯炯地看著他。
「很驚訝嗎?堂堂一個公爵居然沒有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抱過,說出去都成為一個笑話。」她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繼續說。「但那不是笑話,是事實。我的母親打從我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沒抱過我,她的眼裡只有她的寶貝兒子。她一直恨我,恨我為什麼搶走她兒子的爵位,恨我為什麼哭得這麼大聲!如果我不曾喝下父親的血,她的兒子就是公爵了。而我,而我居然還傻傻的每天跑去她的房間向她問安!她不想見我,她根本不想見我!」
說到後面,她的微笑已經不見,只剩下滿腔的怨氣和滿臉的淚水。她也希望那是個笑話,她也渴望親情的擁抱,可是她的母親從不抱她,把她視為異端。是,她的父親抱她,卻是希望她能繼承他的志向,創造出只屬於賽維柯家族的偉大王國。
所以她不停的前進,不停的學習如何耍心機,因為她知道,在這動盪的時代,光靠武力是不夠的。必要的時候,她甚至願意用自己的美貌去換取成功的台階。也由於她的努力,她得到了爵位,打下連國王都會害怕的江山。為了成功,她踏過無數具屍體,刺穿無數人的心臟。為了成功,她清除掉眼前所有可能的障礙,成為人人害怕的血薔薇,但她仍渴望母親的擁抱。
她要她正視自己,而不是只會成天叨叨唸唸著她那該死的兒子!
蓓媚兒不知道自己的臉已被淚水打濕,記憶中她從不曾哭泣。她的父親總是告訴她,軟弱是成功最大的敵人。她牢記他的教訓,並且身體力行,直到遇見柏納諒解的眼眸。
他在同情她嗎,還是嘲笑?為何他的手這般溫柔?為何在他的眼前她突然變得渺小?她應該是最強、最狠的血薔薇啊!他憑什麼把她樓進懷裡,像對嬰兒一般輕搖她的身體,叫她不要害怕?
「我很抱歉她沒有抱過你,真的很抱歉。」像是要代替她母親似的,柏納緊緊地擁住她。「也許她有她的理由,也許她自己也無能為力,但無論如何,這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不要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只是嘴上說的容易,現實卻極難辦到。幼年時的陰影往往覆蓋人的心理一輩子,使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他猜這是裡奧被趕出賽維柯堡的原因。蓓媚兒的嫉妒心作祟,她母親眼裡又只有他這個兒子,因此才會釀成悲劇。
經由蓓媚兒嘴中說出,再加上自己的臆測,柏納慢慢地拼湊出所有事情的始末,並且怨歎命運。
上天給了她一切,唯獨不給她渴望的親情。然後又奪去他原有的親情,教他入修道院領受它的慈悲,卻又陰錯陽差的遇見她,重回他原已遺忘的世間情愛,誰能說一定瞭解上帝的旨意呢?
他不能,相信也沒有人能,至少他就不曉得自已在做什麼。
柏納苦笑,謝上帝也怨上帝,把這麼困難的磨練交給他,現在他連回頭的機會都快要沒有了,不知道她是否還願意收留一名意念動搖的修士?
柏納納悶,蓓媚兒也納悶,納悶的原因卻不一樣。
「告訴我,為什麼你總是能平心靜氣看待這一切,我們難道不是接受同樣的教育?」在他懷中休憩的蓓媚兒已逐漸靜下心來,縮在他的胸口喃喃發問。
一時之間,柏納難以回答。她口中的「教育」指的是騎士訓練,他們的前半生都耗在那兒。
「是也不是。」柏納靜靜地回想了一會兒,才緩聲答道。「我們雖然接受同樣的訓練,我也在你父親麾下見習好多年,但我們的想法還是不盡相同。」而這恐怕是家族影響的結果。
「哪一點不同?」蓓媚兒覺得他的胸膛好溫暖,她從來沒這麼平靜地依附在一個男人的身上過。
「很多方面。」柏納微笑。「比如說,你追求勝利,我卻覺得這世上還有比打勝仗更值得追求的東西;對我來說,那才是真正的麥克尼爾精神。」
「什麼是麥克尼爾精神?」蓓媚兒問柏納,他老說已忘了過去的日子,就她來看,根本沒有,他仍然以自己的姓氏為榮。
「幫助弱小、尊敬婦女與敵手、不隨便殺人。」這是他父親堅守的家訓,自小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就算十二歲以後出外受訓,他也沒忘。
「也就是所謂的騎士精神。」蓓媚兒窩在他的懷裡喃喃自語,腦子想著他們兩家是如何的不同。騎士精神人人皆知,但在這個強者為王的世界裡,又有幾人能真正遵守?
「我在想,我們真的很不一樣。」她抬頭凝望柏納,琥珀色的眼睛也回望著她。
「怎麼個不一樣法?」柏納心裡有數,但還是希望她親口說出來,這對她會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