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失智老人吧,應該就住在這附近而已。」
「我也是這麼想,可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唉,無奈啊。
「她家人要是發現阿婆不見了,一定很著急,說不定現在正到處找呢。」她發現,男人每個步伐都踩得平穩紮實,速度徐緩,應是顧慮到背上的老人家。
其實……處長是個好人呢,雖然一專心投入工作,就會來個超級大轉性,吹毛求疵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可這一刻,她不禁想起愚人節那天,當自己從暈厥中醒來,曾望見他炯亮黑瞳中的關懷,當時心神未定,如今回味,才明白那是真切而樸實的善意。
他呵,其實是個挺不錯的好人。
不知她思緒多轉折,謝晉豐深吸了口氣,語氣一振--
「總是要送阿婆回去,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填飽她的肚子。
兩人挺有默契地相視笑開可他隨即收斂,再度專注於前方。
顏紫嫣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蛋,將髮絲勾到微熱的耳後,瞥了眼老婆婆,後者正津津有味地舔著麵包裡的雙層夾餡。
跟著,她眸光又調回男人的側顏,抿著唇,若有所思。
「妳……看著我幹什麼?」那樣的注視靜悄悄的,卻教他渾身不自在。
菱唇彎著朦朧的弧度,頓了三秒才說--
「我全都瞧見了。」
「瞧見……什麼?」
「剛才你哄阿婆的樣子……」他故意捏扁嗓音,學小孩撒嬌、裝可愛也就算了,以那一八○以上的身長,半蹲在瘦小的阿婆面前,臀部還翹得半天高,難不成是要阿婆跳馬鞍?她俏皮地眨眼。「我全都瞧見了。」
「喔?」那又怎樣?
「好滑稽、好好笑,而且好矬。」
哇,好殘酷的評語。
「呃?」黝黑的臉幾要與黑夜融成一色,幸好今晚夜風清涼,多少為他拂去臉上的臊熱。
然後,瞥見她掉開頭,柔軟的音珠輕灑,像唱歌一樣好聽--
「阿婆,來,我用紙巾幫妳擦臉,呵呵……對,還有另一邊也要擦,喔--妳手也要擦呀……那我再抽一張新的,這樣才乾乾淨淨呀,呵呵呵,沒關係的,阿婆不要驚、不要怕,我們一定會送妳回家。」
不知怎地,老婆婆竟被她給逗笑了。
謝晉豐心中微暖,揉合了淡淡驚奇,腦中模糊想著--
老人孩子性,哄老人跟哄小孩應該差不多,這種差事,果然還是女人厲害。
第四章
謝晉豐才剛背著老婆婆踏進街角的7-11,馬上被裡頭一名守大夜班的工讀生認了出來。
「阿嬤?!妳--」工讀生一手抓著手機、一手夾著安全帽,往外急衝的腳步猛地煞住,差些和走進來的謝晉豐對撞在一塊兒。
見到老婆婆安穩地出現在眼前,他胸口急喘,迅速瞟了露出訝然神情的謝晉豐和顏紫嫣一眼,似乎挺難消化目前的狀況,然後火速拿起手機對尚未斷訊的那一端大聲嚷嚷--
「阿爸,別擔心,阿嬤找到了,就在店裡啦!」
十分鐘後,工讀生跟店長臨時請假,沿著那條植滿行道樹的紅磚道,背著阿嬤回家--
「阿嬤,妳要記住啦,這條紅紅的路一直走,走到第二條巷子左轉,我們家在那裡,大門是藍色的,妳要記住啦。」
「唔……阿庭治叨位?」老婆婆清晰地問。
「我就是阿庭啊,阿嬤……」
「阿庭治厝內,阿庭愛呷黑輪,阿嬤買厚伊呷。」
「阿嬤自己吃啦,關東煮燒燒卡好呷,妳巴肚夭,緊呷啦。」
「我買厚阿庭呷。」
從那對漸行漸遠的祖孫背影收回視線,顏紫嫣胸口微熾,不自覺地握緊手中的小提包。
深吸了口氣,她瞥向身邊的男人,心中伏流般的熱潮猛地爆湧--
「處長……」柔嗓透出明顯的驚異,「你怎麼哭了?」
謝晉豐連忙挺起胸膛,粗嗄地說:「哪、哪有?!妳想太多!」厚實大掌用力地抹臉。靠!掌心果然濕濕熱熱的。
好吧好吧,他承認,他對那種祖孫情、父母子女情、兄弟姊妹情等等最沒轍了,人一感動,自然會掉眼淚,這是天公地道的事呀。
暗暗作了好幾個瑜珈式的丹田呼吸,他雙掌終於從臉上撤下,可顏紫嫣的眼瞳仍亮晶晶地注視著他,害他有些彆扭。
「……給你擦擦臉。」她將泛著淡香的面紙遞上。
怔望著她,被某種無形的感覺牽引,他下意識接過她手裡的面紙,在臉頰和眼眶邊隨意擦拭。
「我告訴妳,我、我不是哭喔,只是打了幾個呵欠,眼角就濕濕的,這很正常。」男人愛面子,他也不例外。
「嗯。」她溫順點頭,眼底卻透露出瞭然的光彩。
謝晉豐不由得臉紅。還好,他的「黑肉底」為他保留下少男性尊嚴。
「我……我要吃東西。」剛剛背著一路喊「巴肚夭」的老婆婆,他肚子也跟著餓起來。
把顏紫嫣丟在7-11門口,他往店裡鑽,不到五分鐘又走出來,手裡捧著一碗滿滿的關東煮,熱呼呼地直冒著煙。
「要不要來一根?」像要掩飾什麼似的,他態度有點粗魯。
這會兒,換顏紫嫣怔怔望著他,「……我不餓。」
「不餓也會嘴饞,哪,魚板給妳。」
「可是我唔……」那根魚板直接堵住她的嘴。
「哪哪哪,沾到妳的口水了,妳要負責吃掉。」他一臉奸計得逞的開懷咧大嘴。
顏紫嫣終於聽話地接過魚板,心中的衝擊持續蔓延,見他開始進攻紙碗裡的食物,兩顆魚丸把他兩頰撐得鼓鼓的,嚴謹的形象毀得一乾二淨,可倒是十分接近初次相遇那天,他給她的感覺。
張嘴秀氣地咬了口魚板,甜甜鹹鹹的,味道不錯。原來,她嘴真的挺饞的呢。
「以後不要那麼晚還留在公司加班,早一點回家。」他突然迸出這句話,眼瞳黑幽幽的。
她沉靜地掀唇:「我也不想啊,如果工作完成了,我當然會早一點回家。那兩份中、日文的會議紀錄,我已經整理好了,就放在處長辦公桌上。」
呃,想起來了,他正是她那個不太人道的主管,謝晉豐本想搔頭,他因為手裡捧著食物,只好改為傻笑。
「妳一定覺得我很殘暴、很難搞、很機車,幹嘛要妳進會議室聽大家開會?!還沒學會走路,就要妳飛,沒讓妳確實暸解整個產品的研發和製造過程,就強迫妳在腦中自我仿真想像,把一堆高難度的專有名詞往妳腦中猛塞……我知道妳今天不太好過,一定很想『譙』一句『恁老師咧』。」最後四個字的台語罵得強而有力,很像在替她出氣。
她坦然揚起臉容,眼睫微顫,像正隱忍著笑,聲音好輕--
「是不太好過呀……」尚無心理準備,就硬被強迫去面對,在極度沮喪下,只會產生兩種反應,一是從此縮回殼中,自信心全然崩潰;一是反省目前的能力,明白自身欠缺的東西,然後更進一步瞭解自己。
「可是,今天學到不少東西喔,親手整理了兩份會議紀錄,那些專有名詞雖然還很生硬,但已經在腦海裡留下印象了。」她想,她屬於後者,沮喪過後,總會看到不一樣的天空。
謝晉豐挑起一道粗眉,深深打量,片刻後,竟哇啦哇啦大叫--
「天啊,不會吧,妳怎麼這麼耐操?這麼逆來順受?妳想罵就罵出來,我不會介意的,一點也不,我知道自己是超惡劣的主管,讓底下的人罵一罵無所謂的,反正不會痛,妳可以盡量『干譙』,不要憋著。」
她明白,那是技術支持處的「生存之道」,工程師們壓力之大,在工讀的這段時間,她早已見識到,而對於那動不動就漫天飛舞的「單音節重音』、「三字經台罵」、「問候誰家安好」之類的發洩語句,她左耳進、右耳出,雖已能做到面不改色,可不表示她得同流合污。
「我沒想罵你。」菱唇輕抿出一抹柔弧。
「我很凶喔!」她該要罵他的,她怎麼不罵他呢?!他皺著眉,開始數落自己:「在妳之前,人力資源部找來三個專職翻譯,是正職的喔,每月領高薪,享有一切福利,結果都被我的壞脾氣和過分的要求給操到哭了,平均待不到一個月就辭職走人。「後來我,不爽了,直接跟蘇主任撂話,要他乾脆找工讀生算了,反正撐一陣子,等遷到大陸廠後,那邊自然有耐操、便宜又好用的大陸翻譯人才。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妳做東做西,學一些妳以後八成也用不到的電子專業知識……」
挺起胸膛,他下巴昂揚抬起--
「我無所謂,妳罵吧,罵出來會很爽的。」
聽說學理工的人,脾氣都有些古怪,也有自己的一套特別邏輯,看來不假。
顏紫嫣被他急迫的眼神逗得發笑,笑聲清鈴鈴的,在夜風中蕩漾--
「我罵不出來。更何況,我真的沒想罵你……你、你人很好,很樸實,工作時認真得不得了,凶歸凶,可都是公事公辦。我想,你要我進會議室見習,也是想讓我早點進入狀況吧?」靦腆地聳了聳巧肩,又說:「其實,私底下的你很親切,又會照顧人……處長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