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他彷彿看見母親的頭擱在父親腿上,大姐的身體半壓著二姐的小腹,雙眼未閉,一臉的不可置信。
爸……媽……大姐……
霍地,他從床上坐起,柔滑的絲被褪落在腰間,微光中,猶可見他一身的冷汗涔涔。
是做夢嗎?
如今,他是夢是醒?
穆尚理一顆心彷彿被剝成兩半,那種蝕心刻骨的痛楚,彷彿揮之不去的夢魘,在每個夜裡浮上心來。
莊富強毀了他們的家!
爸媽死了,大姐也死了,只剩他與二姐相依為命。
他不甘心,他好恨!
望著床頭依稀可見的全家福,哀傷、痛楚、悲苦、絕望諸般情緒融合在一起,並轉變為全然的憤怒與狂暴。
微光中,只見他左脅下月白色的疤痕,閃動著妖異的氣息。
他會報仇的。
熱鬧的耶誕節,當然少不了熱鬧的耶誕舞會。
在各家的聖誕舞會中,遠觀法律事務所創立人夏振剛舉辦的舞會要算是最特殊的,因為這還是夏家小公主夏盈玥的慶生會。
加拿大進口的柏樹佔據客廳最顯眼的位署,樹身上除了姜餅人、天使、星星和鈴鐺,還有更多寫滿祝福語句的卡片。
耶誕樹下堆滿了禮物盒,牆上垂掛一條一條的,會發出金、紅和綠三種顏色的小燈泡,空氣中飄著甜得膩人的蛋糕香氣。
「玥玥,生日快樂!」
剛滿五歲的夏盈玥裡著一襲粉紅色真絲洋裝,兩扎髮辮下繫了兩朵蝴蝶結,高舉雙手接過頂級Mohair羊毛製成的泰迪熊,小熊身上還穿著名牌服飾Celine特別設計的羊毛衣帽,非常可愛。
「謝謝儒珊阿姨。」
夏盈玥偎進趙儒珊懷中,在她臉頰印下一記響亮的吻。
趙儒珊摟著小女娃,親熱地蹭著她的鼻尖。
「爹地和媽咪馬上回來,你再等一下就可以吃蛋糕了。」
夏盈玥睜著一對大大雪亮的眼,那雙眼,冰瑩清澈,輕盈靈活,似乎單是眼睛就會講話、會撒嬌一般。
「爸爸又去哪裡了嗎?」
哪裡?趙儒珊被小朋友童稚的用語逗得格格直笑。
「玥玥好聰明,爸爸又去法院了。」
夏盈玥小臉皺得像張未鋪平的雪白床單。
「今天是耶誕夜,爸爸為什麼還要去那裡?」
因為大頭目是無可救藥的工作狂!身為夏振剛的機要秘書,趙儒珊絕對是最有資格作此評論的人。
她用五歲小朋友聽得懂的話解釋說道:「前陣子發生一件大案子,爸爸是被告的委任律師,今天第一次開庭,所以要去法院。」
警察求婚被拒,持槍殺害女友一家人,造成三死二重傷的慘劇。
兇手莊富強的父親和夏振剛是台南同鄉,拗不過他跪地苦求,久已不親自出庭的夏振剛再次被迫上陣。
夏盈玥小小的、可愛的身軀一僵,眼眶迅速泛上霧氣。
「儒珊阿姨,尉采容的媽媽不准她和我講話。尉媽媽說,爸爸不是好東西,都替壞人脫罪……什麼叫脫罪啊?」
去他的!把氣出在小孩子身上,算什麼英「雌」好「婦」?尉家臭八婆敢凶玥玥,她以為她有幾顆腦袋?
「玥玥,告訴阿姨,尉家住哪裡?」趙儒珊氣沖沖地像吃了炸藥。
夏盈玥吸吸鼻子,聲音中已經帶了哽咽:
「不光是采容,好多小朋友都不跟我玩。」
唉!律師真的是千人怨萬人嫌嗎?
趙儒珊摸著小女孩的頭髮,愛憐地說道:「玥玥,我知道說這個你還不懂。被告在被證明有罪以前,都應該被視為無辜。爸爸替他們行使憲法上受辯護的基本人權,不是壞人。」
夏盈玥這才放心,笑了起來,小小的梨渦在雙頰閃動。
「嗯!爸爸不是壞人,所以爸爸是好人!」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不是壞人就是好人,他們不瞭解何謂灰色地帶,什麼叫亦正亦邪。
律師不是好人,不是壞人,當然也不能說他們不是人,那該怎麼說呢……趙儒珊真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玥玥乖,阿姨帶你去看電視!」
夏盈玥也不追問,乖巧地讓趙儒珊牽著走。
一套二十幾萬的凡賽斯沙發上種了兩株根深柢固的馬鈴薯,趙儒珊的老公和兒子四隻眼睛盯著電視,須臾不離。
看到女主角的可憐處境時,康佑衡甚至指著自己的老爸大罵:「你們男人都這樣!」罵到激動處,還會滴下豆大的淚珠。
趙儒珊看了就有氣,鬆開夏盈玥,扭住兒子的耳朵叱罵道:「什麼叫你們男人都這樣!你自己不是男人嗎?」
康佑衡雙眼迸出淚花,「我的媽啊!痛痛痛!」
乖兒子!你的媽脾氣不好,爸爸嘛莫法度。
康勁志素來被老婆壓得死死的,縮著脖子不敢吭聲。
夏盈玥踮高腳尖用力掰開趙儒珊的大鋼爪。
「儒珊阿姨,不要這樣,哥哥會痛痛。」
趙儒珊忿然鬆手,臉上餘怒未消,她把氣出在老公身上:
「要不是你的爛基因作怪,我怎麼可能生出娘娘腔的兒子!」
康佑衡眼淚大滴大滴流了下來,媽媽是大妖怪!
夏盈玥在他又紅又腫的耳朵上輕輕吹氣,「哥哥不哭,玥玥呼呼。」
康佑衡滿心感動,「妹妹,你最好了,我長大要娶你當老婆。」才不要娶媽媽那種恰查某!爸爸是大白癡!
趙儒珊不屑地嗤道:「憑你?一坨牛糞也想娶老婆?」
天下哪有媽媽說兒子是畜牲的排泄物!
聽不下去的康勁志摟住老婆,討好地說道:「阿珊,讓佑衡陪玥玥看卡通,我們去跳舞吧。」
趙儒珊沒好氣地哼道:「所長還沒回來,跳什麼舞?!」
根據傳統,夏家耶誕舞會一向由夏振剛帶老婆沈晴尹開舞,從黑夜到天明,通宵達旦,賓客想瘋到幾點都成。
康勁志瞥了一眼牆上的黑森林咕咕鐘,說道:「大頭目不知道幾點才回來,再等下去,琴師都打瞌睡了。」
趙儒珊胸口一把怒火燒得更旺,他還好意思說!
「莊富強案本來該你辦,你卻推給大頭目,自己哪裡涼快哪裡去!」
康勁志搖搖食指,坦承自己能力不足,臉上一點愧色也無。
「莊富強讓我辯護,只會判更重,不會判更輕。」
「反正他橫豎都是死,有沒有辯護都一樣!」正義感過度旺盛的趙儒珊就是看兇手不順眼。
康勁志神秘地一笑,湊在老婆耳朵邊嘰嘰咕咕的說:
「不見得哦!大頭目找到醫院替被告做精神鑒定,證明莊富強由於受到嚴重打擊,行屍當時辨別是非、控制行動的能力有所不足,屬於精神耗弱,符合刑法減免罪責的規定。」
趙儒珊眉心立刻打了個死結,口氣極為不滿:
「騙人!他還檢查子彈有沒有命中要害呢!要不是警察趕到,重傷的雙胞胎姐弟絕對難逃一死,這算哪門子的精神耗弱?」
康勁志連忙按住老婆的嘴巴,眼光左飄右飄,確定附近沒人聽壁角,才放心地繼續說道:
「醫院是所長太太的朋友開的,公不公正我就不知道了。」
「死刑減輕就是無期徒刑,關個十來年,假釋出來還不是活跳跳、趴趴走!表現良好的話,還能分到外役監服刑。」
趙儒珊降低音量,罵道:「這份鑒定報告分明是捏造的!莊富強那種人渣,槍斃他還嫌浪費子彈,直接丟絞肉機連皮帶骨碾碎算了!他算精神耗弱?那我還失心瘋哩!」
康勁志輕笑著,笑容中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寵溺和驕傲。「阿珊,你果然不適合當律師,當我的親親老婆就好嘍!」
「少來,噁心死了!」趙儒珊嘴裡罵歸罵,臉上可是笑咪咪的。
「你們夫妻感情永遠這麼好。」沈晴尹的聲音又羨又妒的,還透出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
她剛從立法院備詢回來。堂堂德國慕尼黑大學法學博士,那些個立委還有不少是她的學弟妹,居然敢譏諷她沒學問!
誰說司法院廳長是好當的?
沈晴尹覺得自己失策了!
早知道就和老公一樣當律師算了。
當年,她通過律師考試和司法官特考,也都分別受訓完畢。後來,她進入法院從事審判工作,幾年前更被拔摺到司法院服務。
那張律師執業證書表了框掛在牆壁上,除了裝飾功能外,好像也找不出其他用途了。
夏盈玥直接從沙發上站起來,抱住沈睛尹的腰。
「媽咪!你遲到了,玥玥生氣!」
「乖女兒,不生氣唷!爹地有買禮物給你。」
夏振剛抱著女兒走到耶誕樹下,在眾多包裝華美的禮盒中,赫然出現一個粉紅色籃子,還不斷傳出嗚嗚嗚嗚的叫聲……
夏盈玥迫不及待溜下父親手臂,衝上前去打開粉紅色籃子,撈出兩團肥白可愛的小球。
兩隻出生沒多久的波斯貓舒服地蜷縮在小女孩的胸口睡大覺,夏盈玥輕輕摟著小白球,深怕一個不小心,就將它們壓傷了。
「大頭目,你不是說養貓太麻煩嗎?」
趙儒珊知道老闆對動物沒啥愛心,要不是為了討好女兒,他才不會頭殼壞去,迎兩隻貓進門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