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雍走後,火堆前只剩下李子遙與李十三兩人。李子遙將外衫脫去,沾了溪水想替李十三清理傷口,正不知從何下手,始終昏昏沉沉的李十三這時候卻又像是醒了過來,勉強睜開眼。
「子遙……你在這兒幹嘛?」
「妳認得出我?」李子遙又驚又喜,握住了她涼涼的手。「妳受傷了,我在這兒照顧妳。」
「受傷……」李十三沒有掙開他的掌握,迷迷糊糊地又閉上了眼。李子遙等著,見她半天毫無聲息,正要開始緊張,卻又聽見她的低喃:「我喜歡衛大哥……」
李子遙聽了一愣,心裡跟著緊糾發疼,依然溫柔的聲音不禁有些顫抖。「我知道……可是大哥他已經娶妻了,妳還記得嗎?他娶了那個他單相思了十年的任小廚娘,妳還在他們的喜宴上撞翻了好幾桌酒席--」
「不是的……不是那種喜歡……」李十三似乎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被李子遙的手掌包覆著的手卻掙動著,像是要握緊他。李子遙發覺到了,連忙加深了十指交握的力道。「衛大哥、雍弟……跟我喜歡子遙的……好喜歡……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喜歡?好喜歡?李子遙愣住了……她畢竟還是那個依戀他的小南。
他不禁苦笑,忽然感到一陣悲喜交加。如果她能在清醒的時候睜著眼、揚著笑,大聲又誠實地這樣跟他說,就像小時候一樣,那該多好……
「唔……」李十三不但意識模糊,連視線也很模糊。「我……看不清楚……你靠近些……」
李子遙小心翼翼地扶起李十三,讓她靠在他臂彎裡。「這樣好嗎?」
李十三費力地凝視她眼前的人影,看見了那雙迷人的鳳眼,那張笑與不笑都好好看的熟悉容貌……「子遙?」
「我是。」李子遙溫聲答應著,就怕她又閉上眼昏睡去。「妳剛才確認過了。」
「是嗎……」李十三有些迷惘。「你在這裡幹嘛?」
「妳受傷,我在照顧妳。」李子遙耐心地答道。他見她愈來愈昏沉,知道再這麼下去不行。「小南,妳中了毒箭,我現在要幫妳把箭拔出來,會有點疼,妳撐著點……雍弟去找救兵了,搞不好妳師父在樹林外等不到咱們,也會來尋,等妳師父一到--」
「啊--」李十三忽然痛呼了聲。原來李子遙一邊在李十三耳邊哄著,一邊小心地握住了箭柄,一咬牙,就奮力將箭給拔了出來。
箭一被拔下,李十三胸口的血流得更快!李子遙連忙伸手緊緊壓住,直到他白色的衣袖被血染得整片通紅,出血才漸漸緩慢了下來。
李十三痛苦得眉頭緊皺,右手慌亂地想抓住些什麼,李子遙趕緊騰出一隻手讓她握著,她握的力道有多大,他就知道她有多痛!他額際已經沁出了汗水,連忙哄著她、哄著自己:「不痛,小南不痛。沒事了,我把箭拔出來了,血也沒再一直流。我先幫妳把傷口擦乾淨,再想辦法幫妳解毒。」
李子遙小心地解開了李十三已經被血浸得濡濕的外衫,再脫中衣,腦海中卻忽然閃過了那天在客棧不小心瞄見了她衣領下一點點肌膚就流鼻血的情境……
「該死!」他竟然乘人之危,在這個時候想些齷齪的事!李子遙罵了自己一聲,決定開始--背「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脫去中衣,她小小的肩頭已經完全裸露在外,指尖不小心碰觸到她白皙的肌膚,只覺柔軟得像棉花……
「下則……」李子遙甩甩頭、甩去那些不該有的綺麗景象。「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
李子遙強裝鎮定,目光卻不得不被她線條優美的鎖骨吸引,而在鎖骨之下,就是一件紅色的肚兜……頭微暈,鼻間又是一股濕意湧上來,他連忙掩住鼻子。
「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一口氣也不敢停!他一邊飛快地背著「正氣歌」,一邊抓著濕布迅速地清理她胸口上方的箭傷。可惡!他竟又撐不住,又流鼻血了,若被韓雍知道,一定會笑到昏過去。
「啊?這是--」李子遙擦著,卻覺得不對,傷口……竟然有兩處?其中一個像是舊傷,微微泛著血絲,離新傷口不到一個指節的距離。
「果然之前就受了傷嗎?」李子遙想著,心頭一緊。舊傷還沒好,就硬撐著跟那般匪賊搏鬥,不但撕裂了傷口,又再添新傷--那該有多痛啊!他光是看了就怵目驚心,替她覺得疼,而他金枝玉葉、那麼怕痛的小南……
「我是不是……又皺眉頭了?」李十三忽然問道。她明明沒哭,聲音卻帶些哽咽。「夏嬤嬤說……跟娘一樣、老皺著眉……爹就不愛……你幫我把它壓平吧……」
「不用壓,妳現在覺得痛,自然就皺眉頭了。」李子遙看著她的傷,只覺得萬分不忍與不甘。不捨的是她嬌貴的身子受如此重傷,不甘的是他沒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
他忽然彎了身,額頭貼住了她的額,聲音好低、好認真。
「還有,以後我娶了妳,妳要笑就笑、要哭就哭,再也不用管夏嬤嬤、管妳爹了,聽到嗎?隨時隨地,我都要讓妳露出最真實的表情!在我面前,我只要看到妳最真實的情緒!聽到嗎?聽到嗎小南?」
一陣溫柔的氣息拂過她的臉,好像是他的呼吸……有東西搔著她的脖子、好癢好癢,似乎是他的發……眼睛上濕濕的,是什麼呢?她沒有哭,是誰哭了嗎……
「我發過誓,一定一心一意對妳好!只疼妳、只寵妳,只聽妳的話、只看妳一個女人,數十年如一日,絕不食言、絕不三心二意、絕不喜新厭舊,執子之手,只願與子偕老。」李子遙握著李十三的手,苦熬了六年的相思令他心緒翻湧,再也承受不住。「這段誓言,我背了好久,卻一直沒機會告訴妳!妳知道嗎?如果我違背誓言,我就得自盡以示負責!妳懂不懂?我是認真的!認真的啊……」
李十三好想聽清楚他說什麼,但儘管她再怎麼努力,腦子裡卻像是有蟲鑽進去似的,又痛又混亂。眼前出現好多奇怪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讓她覺得好惶恐、好害怕、好愧疚……眼眶一酸,她真的好想從這團混亂中解脫!
「我不是啊……」
「啊?」李子遙抬起頭,總是充滿傲氣的鳳眼裡此時卻有些濕潤。「什麼?」
「我不是娘親生的……不是的……」李十三看起來像是正在作一場惡夢,神情恍惚而痛苦,但她的夢囈卻讓李子遙立刻有如被澆了一盆冷水似的清醒。
「妳不是?誰說的?妳怎麼知道的?」李子遙是想聽到她親口證實這件事,但一見她眼裡有淚……「小南--妳別哭啊!沒事!我都知道!我不再問了--」
「不是真的千金小姐……只是窮丫頭……不能當子遙的新娘……不能了……我只好逃走……逃到好遠的地方……」李十三邊說邊哭,像是再也支撐不住,靠在李子遙臂彎裡的身子軟了下去。「子遙不喜歡窮人……不要窮人家的姑娘……指腹為婚……不算數了……可是我不喜歡孤孤單單的……我真的好想、好想他啊……」
李子遙聽了渾身一震!立刻抱緊了李十三,急急道:「小南!妳睜開眼看清楚,我就在妳面前啊!妳不用再孤單!不用再思念了!我找到妳了,咱們回蘇州成親,回郡王府!什麼真的假的,什麼指腹為婚,我都不管了!不管了!」
李十三的眼淚不停地落在頰上,像是永遠也止不住,然而此刻她的臉皮看來竟有些斑駁,原本平滑的肌膚充滿了小小的凹洞,看來極為詭異。
「如果……能回蘇州就好了……」李子遙的聲音似乎傳不進李十三耳裡,她像是累極了,不但睜不開眼睛,連自己的聲音聽來也變得飄渺虛浮了。「如果……爹、子遙……都不嫌棄小南……就好了……」
李子遙呆了呆,急忙想澄清,卻見她又陷入了昏迷。「小南!醒醒--」
他只想告訴她,他一點都不嫌棄她的!就算她身上流的不是皇親貴族的血,就算她只是從路邊撿回來的棄嬰--管她是真的南府小姐還是假冒的千金,他要的就是那個跟他青梅竹馬、從小就懂得大聲說喜歡他的那個南明逍啊……
慢著--這是?李子遙抱著李十三的手似乎摸到了什麼,圓圓小小的,就在她的肩頭上--是那枚胎記啊,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淡淡的桃色……李子遙觸摸著那個胎記,有點突出,仔細看才發現似乎是某種傷疤。
十二歲那年秋天,他興高采烈地拿著新扎的紙鳶要來送小南,他偷偷摸摸推開她房門,想給她個驚喜,卻正好撞見她從澡盆中起身,整片潔白的背部展露在他面前--他看呆了眼,在鼻血滴落的瞬間連忙轉身就跑!倉卒狼狽之間,她肩頭上那枚桃色印記映入了他眼簾,也嵌進了他心裡,成為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