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份心意,我領下了。我知你心裡總圖百姓能安穩生活,當初你效忠我,圖的也僅是烽火盡歇,與其說你效忠我,不如說你效忠的是天下蒼生。你的心意,我懂。我不會讓你失望。」
「臣替百姓們,叩謝您了。」令沐文甚是慎重地伏跪而下,接著重重一個叩首。
「行了行了,起來吧。我倒是希望你能考慮,在這事過後,留下來替我分憂。」
「王,我的性子,不適合官場周旋,您瞭解的。」
「你再想想吧,我不為難你。不過有一事,我一直沒恰當時機問你,比武擂台上,你是稍讓,還是真輸了?」
「稍讓。」這是令沐文的憂慮因素之一,歐暘御的武功與他相去不遠,若有變數,七成的禁衛軍,再加上歐暘御,他沒把握護得了駕。
「稍讓……」軒轅棄沉吟半晌,「我曉得了。你回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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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讓啊……
令沐文離去後,軒轅棄未動分毫,憑窗望月。
已經三更了,圓月往西偏沉,這一輪滿月,遠遠望去,竟似乎有些不圓滿……
今夜,明明是十六,月兒該正圓滿,不是嗎?
為何他眼底瞧著的月亮,總有那麼些不圓足呢?!
歐暘御……根據地方官府籍載,實姓「慕容」。
慕容暘御、慕容漱芳……你們當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嗎?
換成了以往,此一景況下的軒轅棄,必然是怒火滿腔。
但今夜不知怎地,他對慕容家、對慕容漱芳濃濃的滿腔恨意,竟燒燃得有些無力。
他忽然回想起三歲前,他每回讓慕容漱芳折磨得哭嚎找尋外祖疼慰時,外祖只會摟著他,悲傷說道:
「你要原諒你娘,總有一天你娘會原諒你的存在,孩子,可憐的孩子……」
他的記憶再清楚不過,他外祖總是給予他溫暖的擁抱、娘親總是厭惡痛絕的眼神、那些曾施加在他身上的暴虐傷痛……他不明白,為何那些記憶清楚得,彷如昨日才發生?
他不明白外祖的話,更不明白是哪樣的恨,會讓一個女人幾度瘋狂拿刀,追著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兒?
他曾懷疑過,自己並非慕容漱芳的親生兒,但外祖說他絕對是,他也求證過了,他們的血……確實相容於清水中。
那年秋天,外祖病重,仍一心掛記著他,外祖仙逝前,拉著娘,要她立誓不再打他,她終生不同他說話都無所謂,只要別再折磨他。
慕容漱芳答應了,他看見她點著頭答應了!
然而,外祖才合上眼,她連哭都沒,便急忙拎起一旁的他,往大門外扔。
那日下了入冬第一場大雪,一將扔他出家門,慕容漱芳的模樣,彷彿是拎了件多髒的東西似的,立刻掏了手絹,擦著雙手,用冰冷的口氣說:
「我發誓不再打你這個雜種,但沒說不把你趕出這扇大門。你滾吧,滾得越遠越好,滾不夠遠,我見你一次,就讓下人狠狠打你一回,要我不動手,讓別人動手不更省事嗎?!滾!」
天,很冷。
他凍得牙齒發顫,上下齒顫合的聲音,響在他耳邊,他聽得好清楚。
那時他身上,只穿了件棉襖褂子,在屋子裡頭還暖,出了大屋沒套件厚衣,自然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他不曉得打哪兒來的力氣,朝著慕容漱芳大喊:
「你不是我娘!你是吃人鬼、你是吃人鬼!」
「小雜種,你以為我想你當我兒子嗎?你作夢!我是吃人鬼,我恨不得吃了你!恨不得你死了算了!你滾,別再讓我看見你!」
「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當我娘……拜託你,告訴我,你不是我娘……」他痛苦的朝慕容漱芳大喊,哭得淒慘,「求你告訴我,你不是我娘,我不要你當我娘……求求你,你告訴我,你不是我娘,我會走,我會走得很遠……」
他抹著臉上的眼淚,熱燙的淚一滑下,觸到冷極的空氣,瞬間涼了,若是不抹去,在臉上便能凍成晶瑩的薄冰。
軒轅棄仍記得,當時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哭著哀求她,他是真的希望她親口告訴他,她不是他娘……他不要他娘是這個可怕模樣、他不要一個恨他的娘……
慕容漱芳看他跪在石地上,童稚的身子在覆了一層薄雪的地上冷顫著,她臉上竟有著享受般的神情,享受著他渾身著冷的痛苦模樣、享受他哭著哀求,要她說「她不是他娘」的模樣。
她就是要他痛苦,要他嘗嘗椎心刺骨的苦……父債子還,多天經地義的事--
「你要知道,我不比你樂意當你的娘。」她不懷好意,蹲下身子,說完,立刻朝身旁的丫鬟喊:「去端碗涼溫的水來,手腳俐落些,別讓水結成冰了,順便拿把犀利點的刀子來。」
丫鬟急忙往灶房去了。沒多久即拿來一碗溫涼的水、一把犀利的刀子,擱在石階上了。
慕容漱芳一下子抓起他的手,拿了刀子,沒留情,狠力在他掌心上劃過一刀,溫熱的血即沿著他的掌心滴進碗裡,接著她也朝自己的指尖劃了一刀,她的血,同時滴進那個碗裡頭……
他這輩子,最絕望的景象,是見那清水碗裡,兩人的血交融在一塊了。
「瞧,我若不是你娘,我們的血在水裡,會清清楚楚地分開。可惜教你失望了,我這個吃人鬼,偏偏就是你的親娘!」她咬牙切齒,將石階上那碗染了血的水,扔得老遠--
軒轅棄看見那只碎碗裡的血水,染紅了雪,他的心也如同碎在地上的碗一般,裂開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是我娘?為什麼--」他使勁全身力氣嘶吼,吼得喉嚨像著了火,發了疼。
「難受了吧?小雜種!你越痛苦,我就越痛快,你要是能死在外頭,我會更痛快些。別說你要問,為什麼我是你娘了,我時時刻刻都在問,你這小雜種哪戶人家不去投胎,偏要賴上我!我受夠了!總算能把你扔出慕容家的大門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想知道?去問你那個已經跟閻王爺住一起的親爹吧。趕緊去吶,我等著呢!」
她哼聲,極不屑地反身進入院落,要人關上慕容家的大門,
慕容漱芳驅逐他出家門那年,他未足四歲啊……
那日,他對著慕容家大門起誓,他不會死!他要活下去!
因為他要親耳聽見他娘對他說--她錯待他了。
他要慕容漱芳後悔!
那是他最後一回哭了,這事兒他記得清楚。
當時的他才三歲多,心裡卻已是堆累了滿滿的憤恨。
慕容漱芳對他的毒打、對他的冷言冷語,甚至不顧情分,將他扔出家門,這些全成了軒轅棄的恨。
不足四歲的他,不懂慕容漱芳為何恨他,卻真真實實地在一日之內,從大戶人家的小孫少爺,成了必須流落街頭、與人爭食的乞兒。
離了慕容家之後,他嘗遍了人世冷暖。
他甚至揚棄原本姓氏--「慕容」,給自己起了「軒轅」這姓氏。他告訴自己,從此以後,他只靠自己!他更發下誓言,要成為世上最強的人,教所有錯待他的人,都怕他!
而今,他如願成了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然而那個曾經錯待他的人,卻是依然恨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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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眼前西斜的滿月啊,軒轅棄的心,是怎麼也圓滿不了。
「虎毒不食子」,這話能用在慕容漱芳身上嗎?軒轅棄懷疑。
但是他的心,像還沒死透,像是仍有隱隱的期待……就算那些過往,清晰如咋,他仍有期待。
慕容漱芳真下得了手嗎?他希望……
是啊!他仍希望著慕容漱芳對他,多少還有最後一絲親情。
軒轅棄對著圓滿的月,疲累了起來,一會兒想起茉兒,忽然覺得害怕。
他怕,著實害怕著--她會跟他們一同,背叛他。
茉兒啊、茉兒……
也許正如令沐文所指,正如他自己所感受到的,他的心腸變得柔軟了,他變得會在乎一個人、想在乎一個人!他沒去數算有多少年,他沒嘗過在乎人的滋味了。
這樣的在乎,逼使他又想起那些早該塵封的過往--
他原該一直凍在那攤染紅的雪地裡的心,冰冷了那麼些年,不知讓茉兒用了什麼力量,喚醒了、解凍了,他的心的確變得柔軟,但也變得脆弱了……
他也許該對自己承認,他深切地恐懼著,他在乎的茉兒有背叛他的念頭!那恐懼教他軟弱、教他更想不顧一切對她好,更想不顧一切地留住她的心。
望著月圓,軒轅棄流露了一絲嘲諷笑容,嘲諷中還有點點無奈。
他無奈地嘲諷自己,竟也有這麼一天,會如此毫無骨氣地栽在一個女人手裡,而他總是剛硬的心,竟在這節骨眼上,軟弱得施展不出一絲一毫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