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敢替代公主出嫁,姬沄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公主與姬沄情同手足、恩重如山,粉身碎骨以報並不為過,現在公主身畔危機四伏,姬沄更當早日找到公主。」神情透著一股肅穆之氣,姬沄淺淺地笑道。
「你方才不是說已跟海棠商量妥當?或許,公主是被海棠救走了也不一定,你又何必急於回長安,現在張家父子及其鷹爪,怕不已將長安街頭刮地三寸,務必找著公主下落,即使事機不漏,但你是公主貼身侍女,只怕也不能保身而置身事外,而今之計嘛……」沉吟著想著較為妥帖的理由,旅祺無法解釋那股源自心底的騷動,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心中那股毫無來由的渴望。
留下她,我一定要留下她!感受著背上疾猛的海風狂野地扑打著,旅祺對腦海中不停迴盪的念頭感到陌生。
二十五年來表面熱鬧、裡子卻佈滿孤寂的生命,他從不曾期待些什麼,也未有過追求什麼的念頭。生命待他既嚴苛又寬大:有著異於常人的外表,使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鶴立雞群般的受人矚目。也因著給他這種外貌的父親所賜,他得以繼承父業,年紀輕輕即掌控龐大船隊。
或許是因著他生來即擁有太多,也可能是一切得之太易如反掌折技,使他一直有著很高的理想,以高標準要求自己;對他人,卻退回他孤寂的殼內,遠遠地觀察著別人的言行舉動,消極地過日子。
這些年來,唯一能構著他內心世界的人,也唯有他最疼愛的么妹海棠了,這也就是為什麼向來軍令如山的他,可以容忍活潑好動的海棠,一次又一次的挑戰他的權威,三番兩次不顧他的申誡,偷駕船出海而不受罰的原因。
很奇怪的感覺,此刻他就是沒來由的想要留下這位有著微吊鳳眼的女郎,說不上來為什麼,但他實在很不想放她離去,即使在明知仍可以小船將她送上岸的情況下,他也不想放她走!
咬著唇地盯著眼前的巨人幾秒鐘,姬沄不得不承認他分析得很有道理。現下唯有把希望都放在海棠姑娘身上了!但願玥妍公主是被她救走了,否則……想到這裡,姬沄忍不住硬生生地打了個寒顫。
「好吧,既然如此,也只有找到海棠姑娘再說了。」喃喃地自言自語,姬沄好奇地看著遠遠跑來個小廝,附耳在旅祺身側說著什麼。看了她幾眼,旅祺突然邁著大步離去。
他一離開,猛烈的狂風立即毫無保留地扑打到姬沄身上,勉強半睜著眼睛,姬沄不由得回想著他剛才為自己擋住強風的舉動,心中突然一動。
遠遠地拋來留有餘溫的長袍,旅祺示意她披上,而後要小廝送她回到船艙內。嗅著淡淡的松樹淡香,感受袍子上傳來的溫暖,窩坐在比平常尺寸更大一號的船艘中的太師椅上,船身隨著海浪擺動著韻律起伏,疲憊、或者說是安心後的鬆懈,使姬沄在不知不覺中沉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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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位呢?」面無表情地佇立窗畔,旅祺冷冷地問。
「少爺,這是那群漁船所說的位置圖。」將海事漁圖攤放在桌面上,那位兩代皆受康家倚重的左右手,手指沿著標有各種符號的圖表移動。「少爺,凌雲號是我康家最大的船,這在東南沿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是其他異族,看到了船首的鯊魚旗,也少人不識,所以這些船家的指證,應該錯不了!」
他的話令圍在桌旁的其他幹部們贊成地點著頭,但幾乎又是同時,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張口,欲言又止的望著他及一直沉默不語的旅祺。
「但若是這十來艘小漁家都沒有搞錯,那麼這凌雲號上頭必然有什麼事故。」站直了身子,他轉向旅祺。
「眾所周知我康家是南海漁戶守護神,為了節制漁船秩序,及防堵外族船隊騷擾轄下漁戶,所以訂有嚴厲的懲處罰則來約束船隊。但,這凌雲號卻連闖三個崗哨,並且衝撞漁船,實在太奇怪了。」
「是啊,直闖崗哨雖不合理,但昨夜霧濃,也有可能是因凌雲號新召集的水手生疏而致,這本不足為奇,但衝撞漁船……這太說不過去!」
「嗯,據那些漁戶說,凌雲號是筆直朝他們衝過去,因為常在海上對凌雲號納貢,所以他們也不覺有何不妥。直到有船被凌雲號撞翻,他們才驚覺不對,但為時已晚,因走避不及,共有三艘漁船被撞沉,所幸人都及時救了起來,但船家的摜失甚巨。」攤開面前的帳本,那位留著小山羊鬍的男子掄起筆,一條條地加減著帳冊上頭的數字。
靜靜地聽著部屬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著,旅祺卻得費很大的心思。才能將縈繞在腦海中的倩影趕出去,認真地思考著他們所談論的話題。
他們所疑慮的並非沒有道理,因為康家的凌雲號是如此巨大的海上宮殿,再加上海涯孤鯊名震四方,那幅鯊魚旗一現,往往即是許多紛爭的解決之道。被允許上凌雲號的水手們,大抵都是些經驗老道的熟手,除了最近進塢歲修之外,凌雲號是很少晉用生人,多的是凌雲號上夥計的子侄輩搶著上船。
為了統御龐大的船隊所拱集出的王國,參考了父親生前常描述的遠在天邊故國的規矩,並參照目前國情民意,旅祺制定了非常嚴苛的規則。賞善罰惡之餘,使他麾下的船隊有著最精良的航海好手,而沒有市井流氓無賴般的部屬,這不但是他引以自豪的成就,也是得以令沿海民風強悍居民們信服的原因。
但今兒個卻發生了凌雲號重創漁船後逃逸的罪行,無論他再怎麼為凌雲號找理由,似乎都挺難為其自圓其說。
「少爺,有艘防沙平底船的船家,要求登船見你 」
門邊出現個面目曬得黧黑的漢子,勁裝打扮中透露出矯健的身手,他朝旅祺打了個揖,朗聲地朝他說話。
和愕然的部屬們交換個詫異的眼神,旅祺微微頷首。
「讓他進來。」
漢子才奔走沒幾秒鐘,外頭立即傳來喧嚷的叫罵聲,和著雜沓的腳步起落,旅祺尚未能來得及走到門邊,已被那群不時破口大罵的漁民們堵住去路了。
「康少爺,你可要為咱們這些拿命跟天搏的討海人作主!康少爺,我家嫂子守寡了十七、八年,就指望這個遺腹子,現在他沒了氣,留下老母跟才過門三個月的小娘子,肚子裡又是遺腹子,康少爺,你要給我們作主啊!」
大步推開那些阻擋漁民們的部屬,旅祺居高臨下的拉開蓋在青年稚氣未脫臉龐上的白布,望向那仍是滿臉驚惶失措的部屬們。
「將這屍首扛下去,好生入殮。」而後他沉重地歎口氣,轉向仍是群情激憤的漁民們。 「老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康少爺,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些年來,自老爺子在世時,咱們就依規矩納貢給康家,而康家也確確實實的照顧咱們出海平安。但是……」望著旅祺那皺緊眉頭,閃動著冰冷光芒的眸子,滿頭斑白髮絲、臉上皺紋深刻得如出生即刻記著年輪的老漢,期期艾艾的閉上了嘴巴。
「但是如何?」跨坐在椅子上,旅祺面無表情,但只要仔細觀察,不難發現他僵硬的肩膀,和微微蜷曲的手指,正隱隱約約的散發出他的緊張。
「康少爺,並非是咱們不會飲水思源,這些年來在康家的照顧庇蔭之下,大夥兒也過著挺快活的日子,只是……眼下這凌雲號全然不顧王法,在海上撞沉咱們賴以出海捕魚的船也就罷了,竟然還畏罪逃逸……倘使在那當口兒。凌雲號肯停船搭救,我這侄子也不會枉死海上……」
在老漢龍鍾淚眼中,其他衣穿白結、黧黑削瘦的漁民,也都心有慼慼焉的同情附和。
環視這些民風淳樸善良的百姓,旅祺抬起頭朝他對面的年輕漢子使了個眼色,那漢子立刻捧了個楠木盒來到旅祺面前。
「少爺,裡頭有一百二十兩黃金,還有塊旱地。」
必恭必敬地將楠木盒展開,漢子低聲說完後,垂手而立地退到門邊。
「嗯,船家,人死不能復生,對令侄的死,我必然會查明真相,緝拿元兇。既然令侄是因康家船隊而遭不幸,自然可以比照我康家水手的補助法,這些你就拿了回去,讓孤兒寡母生活有所依恃,等我捉拿到兇手,會押他到令侄靈前上香謝罪,你說我這般處置可好?」
「這……」和他身後的其他老者交換目光後,老漢惶惶然的曲膝而脆,跟其他漁民們點頭如搗蒜般的磕著頭。
「謝謝康少爺,多謝康少爺!」
在那群漁民又哭又笑的離去後,旅祺重重地以掌擊打在桌面上。臉上凝重的盯著那幅海圖。而在他身畔的那群部下,則都是呆滯不語,但可明顯的看出他們也是相當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