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吐番……」
在那些人的垂死掙扎中,他們哀求的不是要求妥善的醫療,或是怨歎自己性命的柔弱似蓬草。蜷曲著傷痕纍纍的軀體,他們扭動身體來到海棠面前,所企求的都是相同的一件事——海仙回吐番救那些仍受苦難的同胞。
看著那些人以最後的一絲力氣爬到自己面前,苦苦哀求地嚥下最後一口氣,海棠爆出一陣哽咽,她茫然地望著眼前那些已不再有生命氣息的人們。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人,我跟他們一起呼吸,一起享受陽光照拂。現在,他們卻都為了我……為了我而失去寶貴的性命……都是為了我呵!
扶起哭得肝腸寸斷的海棠,曹曄黯然地別過頭去,心中頗為自責:我將他們自吐番帶出來,卻教他們命喪異邦,真是情何以堪……
「大王,於今之計請大王速帶海棠姑娘遠離此地,奴婢等必拚死為大王及海仙殺出條血路!」彼此鬆綁之後,聽聞著越來越接近的殺伐及腳步聲,巴鑫兄弟面色凝重地跪求道。
「不,他們都是為了我而死,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們不管,都是為了我,他們都是為了我啊!」傷心欲絕地倒在曹曄胸脯上,海棠哭岔了氣地連連抗拒著巴鑫之請。
「大王,此地不宜久留,還請大王速帶海棠姑娘離去……」巴森的話未說完,艙房門猛然被推開,渾身血污的那個宦官,咒罵連連地退了進來。在見到滿地橫陳的部眾和吐番人屍身時,他怔了一怔,但隨即舉劍朝海棠疾刺而來。
「你這妖女是如何惑害我的官兵,還不給我從實招來!」在他失去準頭,接連幾次都落空之後,門外也已有大隊人馬趕至,他們全是一式的中原人氏打扮,但語音間卻是濃郁的吐番腔。
「微臣杜述聖救駕來遲,還望贊普恕罪。」率軍一齊向曹曄跪下,那些中年漢子中的某些人,仍是劍尖直指地押住同樣莫名其妙的宦官。
「你們……你們是什麼人,何以知曉我的身份?」摟著抽噎著的海棠,曹曄和巴鑫他們交換個眼光,巴鑫兄弟立即將曹曄和海棠包圍在他們兄弟所組成的圓圈之中。
「巴將軍英勇護駕,我等在江湖之中早有耳聞,算算我等在此候駕已近三載,想下到今日果然得見聖駕。」
「你……」聽他的語氣,似乎對自己頗為熟悉,但曹曄卻怎麼也想不起這個人,連他究竟是敵是友都不知。
覷著他們不留意,那宦官劍尖一挑,即直刺向海棠胸口,猝不及防之中,海棠的衣襟仍被他銳利的劍尖所挑破;在這情況下,海棠伸手護住曹曄,而此時曹曄也陡然發功,混亂之間,海棠伸手想拾取正從空中掉落的白絹,而宦官也出手來搶,曹曄又使足全力發出功力。
白絹被宦官所奪,但包裹其間的幾顆鴆丹,卻滾落在海棠足邊,尚未弄清這是何玩意兒之前,那人已伸手要直取海棠咽喉,以及直插入曹曄雙目。
險難之際,海棠福至心靈地反手將顆藥丸一撥,就這樣納進錯愕的宦官口中,而在他尚來不及反應之前,曹曄強勁的掌風,已然將他往後一拋,翻著觔斗地栽進那大酒缸之中。
狼狽地由酒缸中爬出來,他突然臉部連連抽搐不已,指著海棠,半天都說不出什麼字,而後兩眼往上一吊,隨即筆直地往後倒下,氣絕身亡。
「不要碰他,他吃了奇毒的鴆丹。」在巴鑫伸手去碰觸到那具屍身前,海棠厲聲地叫道。
那名叫杜述聖的漢子,和身後那些人低聲交談,陣子後,突然來到海棠面前。「姑娘所指可是由綠鴆所煉的鴆丹?」
「這……我不清楚,只知是由紫嫣姐姐所贈,此藥奇毒無比,只要稍一沾染即可斃命,先生問這鴆丹……」
「敢問姑娘所指之紫嫣姑娘,可是木紫嫣木姑娘,人稱冷菩薩的木姑娘?」
「正是,但不知先生詢及這鴆丹……」
「太好了,王妃殿下有救了,這些年來我等苦心鑽研這蘭芷散之毒,終於解去大半毒性,只剩這河草之毒未解。依我等研判唯有以毒攻毒可收奏效,放眼天下無有何藥的毒性勝於這鴆丹,但我等卻苦於無法取得這純粹鴆丹,前些日子聽聞這大唐有位木紫嫣木姑娘煉丹技術冠天下,正愁無處找她求取追鴆丹,不料今日卻僥倖得之……足見老天爺憫我初雪皇后苦難經年,總算天降貴人!」說著說著這群中年漢子竟競相地流下淚來。
相較於海棠的好奇神色,曹曄君臣們卻是臉色大變的衝到那杜述聖面前。
「你……閣下方才提及那初雪皇后?」強自壓抑下滿腔的激動,曹曄幾乎要無法控制自己洶湧的思緒翻騰。
「是,大王,我等這二十餘年來護駕浪跡天涯尋找解這蘭芷散解藥,未曾一日敢稍或忘大王的存在,前些年獲知大王已由北地南徙,我等亦護駕南遷,在此渡口等大王,前後已近三年,總算今日等到大王了。」率領一干人馬全都朝曹曄跪下,連連磕著頭。
「你……你既知我母后名諱,又知這蘭芷散之事,你……你……」多年來尋親的苦澀辛酸,此刻全都湧上心頭,曹曄忍不住抿抿唇,強自抑住將要奔流的淚水。
「微臣御前帶刀侍衛杜述聖,叩見大王,微臣這二十餘年來,朝夕祈求蒼天,讓大王母子早日重逢,今日果見實現,微臣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你是說……我母后她……她人在何處?」
「請大王隨微臣而往。」在杜述聖的帶領之下,海棠得小跑步才追得上興奮得難以自抑的曹曄。
看著他那充滿孺慕之情的神態,海棠突然發覺自己願意就這樣看他一生一世。這個念頭令她感到怵然心驚,一生一世……這是何等重要的決定?回想起當初自己念茲在茲要永伴古佛青燈,心意也未有若此堅決,但只要是跟這位壯碩男子有關之事,一切就變得如此有意義了。更何況,還有這群有情有義的吐番人;為了我,他們前仆後繼地為了保護我而奮戰,我海棠何德何能,受這麼多的恩情。
悄悄往後退一步,海棠看著曹曄對著一位玻璃棺木內的女人嚎啕大哭,她只稍微一瞄就明白她是誰,因為曹曄眉宇之間淨是她的影子。原先她還以為玻璃棺內的婦人已死,但仔細觀察後,她立即修正自己的想法:這婦人還活著,只是她呼吸的頻率變得非常緩慢而已。
「本王搜尋母后二十餘年,今日總算得償心願,現下本王所急需做的便是回吐番,趕走那班惡臣亂黨,重整朝網。」吸吸鼻子,曹曄紅著眼兒地將海棠拉進懷裡,大聲地宣著,而他的話也引起所有人的歡呼以應。
在一片喜氣歡騰之中,海棠卻只是沉默地隨著他,緩緩地回到凌苔號,看著那些餘生的吐番人,相互包裹傷口,或是三三兩兩地收拾善後。
在她心中卻是激烈地自我掙扎不已,曹曄已決定要回吐番,他有他的重責大任,有黎民百姓待他救援,他是該回去的,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義務。
我呢?我又該何去何從?雙手捂著臉,海棠踱到船舷邊,無語地凝視著逐漸西沉了的明月。回想在海南康家的童年往事,及這些年來的逐浪海洋,笑游天涯。那些,似乎都已經是昨日黃花般的模糊了,那個被父兄呵護有加,讓康家上上下下奉為嬌嬌女的海棠,似乎在這些時日來的歷練中消失了。
現在的我,必須做個抉擇。我必須選擇回康家,或是和這群義理相隨的吐番人回那陌生的國度。吐番……多麼遙遠的名詞;跟我全然沒有任何關連,卻又像是我早已與之神交許久。更重要的是:曹曄。
他屬於那裡,他應該回去;回到屬於他的地方。而我,我的歸屬所在又是哪裡?康家?我不以為然,錦衣玉食,空虛無聊地度過這十八年的生命。現在,我似乎抓到了些什麼,有點什麼足以令我這空無的生活有意義的東西已然出現,我……我該再往裡探究,或是就此放棄?
身邊有雜亂的步履聲來來往往,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討論著回吐番的事。對這些幾乎是少小即遠離家園,隨著曹曄或初雪皇后浪跡天捱的忠臣義僕而言,回家,竟是如此遙遠且漫長的一段路程。
月色銀亮,佇立在船舷邊,海棠就像尊雕像般的一動也不動,任晶瑩的月光像金粉般地為她全身鍍上一層瑩彩,閃爍惹人。
遠處有人吹起簫聲,是悲切淒涼的「相思吟」。長長歎口氣,海棠低垂粉頸,任雙手如有生命般地左右擺動。輕輕地,隨著海浪輕蕩凌苔號,她緩緩地迴旋著身子,曹曄特意著人買來的繡單徘褂,一層層如苔朵般地翻騰在她腳畔,簫聲音韻起伏處,聞著同感心慼慼,但那陣在人群中混雜著嗡嗡鬱鬱嘈雜聲,卻逐漸低緩而至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