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妥輕笑。如果農場的人們知道他們的「老大」怕一根細小針頭,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妳在笑什麼?」一個陌生嗓音冒失地傳來。
宇妥旋身望去。一抹蒼勁昂藏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朝她接近。宇妥看向長廊盡頭那扇被開啟的後門,挑挑唇。「想必閣下就是名科普作家──梁望月先生。」她諷刺的嗓音,很婉轉。
梁望月行經宇妥身邊,落日的光束穿進采光窗,輝映在他玳瑁框的眼鏡上閃爍,令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妳好。」他繼續走到正門,在傘架前停住,說:「我的畫,畫得不好,讓妳見笑了。」
宇妥瞇眼瞅他。這男人的個性應該挺令人討厭,那眼鏡下又挺又直的鼻,真是刻薄;緊抿的薄唇,毫無情感,一看就知道是沒血沒淚之人!
「要來點檸檬甜酒嗎?」梁望月突然問道。
宇妥凝起眉心。
他又說:「我自己釀的──」
「那就不用了。」宇妥很不給面子地回絕。
隱約間,梁望月似乎嗤笑了一聲,然後才打開正門。
「望月?」門外的陶垚農正巧也握住門把。
「嗨。」梁望月簡短打了聲招呼,欲往門外走。
「等等,望月,」大掌扣抓梁望月的肩膀,陶垚農語氣堅定地說:「你回來得正好,做完健檢再走。」
梁望月回頭,對著采光窗方向,那雙被眼鏡反光給模糊的眸子,不知是在看畫,還是看宇妥。「健檢嗎──那就不用了。」他的語氣很淡,說完便走出門。
「望月!」陶垚農叫道。
宇妥哼笑一聲,走過來。「算了──反正他是個獸醫,他自我檢查,最適合。」梁望月果然是個不得她緣的傢伙。
陶垚農轉頭看著宇妥。她今天穿著跟農場很相配的工裝吊帶褲,內襯V領線衫,九分褲長,露出她纖細的足踝,收腰的編織皮帶,讓她看起來更清瘦,似乎……就算她講的話惡毒又苛刻,還是無損她的優雅美麗。
她對他一笑,笑靨如花燦爛。「我以為你不來健檢呢……」她往診療室移動步伐,說:「快進來,我要先幫你抽血。」
陶垚農皺起眉,覺得她是故意的。他的弱點竟已意想不到地被她給掌握了。陶垚農不安地關上醫護所正門。
「沒有人會來,你放心吧。」宇妥從診療室探出臉蛋,一綹綹長長的波浪鬈發,垂在肩側,她神秘又狡黠地笑著。
陶垚農像要赴義般,緩步穩重地走進去。
「托你的福,這診療室總算是個診療室。」宇妥穿上白袍,把長髮紮成馬尾,從阿拉伯鏤花屏風後,走出來。她被牛追那日,陶垚農承諾她的事,大致已完成了一半。診療室裡,原屬於梁望月的私人物品,全教陶垚農派來的手下們給搬到樓上空房。
寬敞的診療室,窗明几淨,宇妥站在問診桌後,要陶垚農過來坐下。
陶垚農坐在軟墊椅上,完全沒注意到宇妥何時拿出了器具。他注視著抽血針筒,不自覺地吞嚥,喉結上下滑動,顫顫慄栗。「我……」
「嗯?」宇妥將他的手臂抬放在皮枕上,紮好橡皮條,取出酒精棉。
陶垚農眸光閃了閃,道:「我有些事要跟妳說──」他想把手抽回。
宇妥拉住他。「你說呀,不影響我的──」她完成消毒的動作,利落地將針頭扎進他血管裡,鬆開橡皮條,他的血液汩汩流進針筒試管。
陶垚農臉色明顯翻白。
「疼嗎?」宇妥顰蹙雙眉看他。
陶垚農搖頭,但不說話。
「是嘛,我的技術這麼好,應該不會痛的。」她額心綻開,笑容像個小女孩一樣。「你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陶垚農抬眸,一臉肅穆。「等會兒說。」終於順利發出嗓音。
「好吧。」宇妥低垂臉龐,表情一下變得沈靜溫柔。
陶垚農默默地注視她,只有這樣他才會忘記那紮在肉裡的針,直到她熟練地抽出針頭,封了試管、貼了標,給他遞上一件罩衫,他才回神。
她說:「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了,換這一件……」
陶垚農看了看那罩衫,眼神有些懷疑。
「貼身衣物都要脫,只能穿這件。」宇妥又說。
「只能穿這件?!」陶垚農挑眉,一臉驚訝且困擾。「這像一件圍兜──」
「來健檢的人都這麼穿,別懷疑,快去換。」宇妥繞到桌前,將他拉起身,推往屏風後。
陶垚農抵抗地定住雙腳,大掌扳在屏風邊緣,說:「來健檢的人,全這麼穿?妳一個人看那麼多男人穿這樣的圍兜,幫他們做檢查?」他的語氣好僵硬。
「我是個醫師呀──」宇妥輕鬆答道。不想告訴他,高原醫療中心有派護理人員下來支持她。
「我知道妳是個醫師,但妳怎麼……」陶垚農眉頭糾結,說不出話來,想到她獨自面對一堆男人,他心裡就是一陣怪異。
「你知道我是個醫師就好。合作點兒,快把衣服換了,你是最後一個來健檢的人,我會給你特別服務喔!」她嫵媚地眨眨眼,半催半推將他請入屏風後方。
陶垚農歎了口氣。如果最後一個人不是他,她也特別服務嗎?到底是什麼特別服務?陶垚農有點不是滋味,沉著眸光貼近屏風的鏤花彫飾望出去。宇妥坐在桌子上,長腿交迭,雙手抱胸,鳳瞳就對著他的眼睛。陶垚農一詫,趕緊轉身,換衣服。
他走出屏風時,宇妥依舊坐在桌子邊緣,像在看戲。桌邊何時多了一盆凌霄花,那蔓性籐本植物,從桌邊迤邐至地板,混了蛋黃似的粉紅色花朵,嬌艷又優雅,親暱地貼著她雪白的足踝。
「怎麼了?」陶垚農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很尷尬,渾身不自在。「可以……可以開始了。妳的檢查──」
宇妥笑了起來,跳下桌,調皮地吐吐舌頭。「對不起,陶先生,其實……」欲言又止地說。「其實,我剛剛想起,你今天一整天應該有進食吧?」
陶垚農點點頭。
她又說:「有喝酒吃肉吧?」
陶垚農又點頭。「中午在碼頭,吃海鮮,喝了啤酒。」
「哎呀!」宇妥叫了起來。「這樣健檢就不會準確了!」
「什麼意思?」陶垚農臉色緊繃。
宇妥脫掉白袍,在他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其實,健檢前得保持空腹的……你這一整天吃了不少東西,做出來的結果一定不行。」她停下腳步,看著他。「我剛剛幫你抽血,都白做了──」
陶垚農額際一抽。
「唉──」宇妥長長歎了口氣,一副自己是受害者般的苦惱表情。「好啦,衣服可以換下來了,雖然你腿長,穿起來很好看──」
陶垚農茫然呆站著,手抓著身上可笑的兜衣。
宇妥抱起桌上的凌霄花盆,轉過身,又長聲歎氣。
陶垚農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她應該在笑──
這個小女人,絕對是故意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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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這個酒好好喝喔──」宇妥拿著甜酒杯,每輕啜一口,就開心地笑著。
這真是美好的向晚,她喜歡坐在診療室落地門外的花園庭廊,看夕陽。花花草草披覆了一層暮靄,垂柳在水池旁搖曳著,草坪中央的那棵橄欖樹,似乎已結出了青綠果子,陶垚農站在冬青樹下的洗手台,掬水潑洗臉龐,他修長的體魄融在典型南歐風情的庭園景致中,看起來好浪漫。
「嘿──陶先生!」宇妥的聲音好清脆柔膩,如鶯啼一般。「你趕快過來喝一杯吧!」她笑著,拿起酒杯,仰頸喝光杯子裡的汁液,一滴也不放過。
「這酒真的好好喝喔──」她連連稱讚。
「還要嗎?」一個聲音問道。
宇妥放下杯子,望著斜倚在庭廊石柱的梁望月。這男人不知為什麼老站在光域裡,教人看不清他那副鏡片下的真面「目」。
「想不到名科普作家,除了充當獸醫,還挺會釀酒的!」宇妥肘彎拄在大理石桌面,柔荑托腮,語帶調侃地說。
梁望月露出整齊的白牙。「我會的事,絕對比妳知道的多。」
「比如,偷走我的醫療皮箱是吧──」宇妥接道,視線移到一臉沈思、正往庭廊走來的陶垚農身上。
「哼……」梁望月低笑,沈聲問:「妳住在樓上的房間嗯?」
宇妥瞪他。「你不是很清楚嗎?」她反問。他都偷走了她的醫療皮箱,還好意思裝糊塗。
「對了,望月──」陶垚農踏上台階,到了庭廊。「你把宇妥醫師的皮箱拿哪兒去了?」他拎起放在石垣上的玻璃酒瓶,走向桌邊的宇妥。
宇妥接過瓶子,為自己,也為陶垚農倒酒。
陶垚農伸手阻止她。「我不喝──」
「嗯?」宇妥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明早還要健檢不是嗎,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都不會進食。」陶垚農把宇妥的話記得一清二楚。
宇妥垂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