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他,眼裡的水氣早就干了,所以我清清楚楚的瞧著他。
他也在看我。
原來目光也像油和酒精一樣有爬行性。它擦過我的額頭,眼皮,鼻端,下巴,頸項……最後停在胸部。
「36……A還是B?」
「B……」我像是被下了蠱一樣回答他,換來室友的尖叫。
「阿蘭!」
「我沒記錯吧?」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尖叫。
「你有沒有腦啊!?」室友無地自容,拽著我的衣領朝外衝去。
他沒有攔我們。
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覺得頭髮像是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已經被室友拉著遠離了是非之地。
第三步
我發現發卡少了一個。
什麼時候弄丟的,我完全沒有概念。
沒了發卡雖然不是什麼大事,但卻是件麻煩的事──因為我的頭髮。
我有一頭天生過於蓬鬆而且極不安分的波浪捲發,大約留到超過肩膀二十幾公分的長度。這個長短對我來說剛剛好,只需要一左一右兩個小小的發卡,就可以任由它披散在那兒不去理會。短了會亂,而再長就不好梳了。
室友曾經逼我去做營養油護理,說那樣可以改變髮質。
我去了。
花80塊錢在高級髮型屋的皮椅上坐了一個半小時後,我的頭髮的確柔順了很多。摸上去滑溜溜的。
不過只保持了三天。
原因很簡單──髮型師叮囑我定期保養頭髮的步驟我一樣也沒遵守到位。價值60元的護髮素現在還擺在衛生間的櫃櫥裡,用了連百分之五都不到。室友已經打算替我扔掉。
「算你運氣好,最近又開始流行卷髮。」有一天室友撥弄著自己花錢買來的幾十個發卷告訴我,有點兒憤憤不平的。
我開心極了。因為短時間內不會再被逼著去弄頭髮。僵坐在一個地方不能動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我想我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甘願讓一隻不屬於自己的手在頭上玩盡花樣而且樂此不疲。
但我仍需要發卡。
我只有兩隻發卡。不見的那只是淺藍色的。剩下的那只也是。對小飾物我一向不大上心,當初也是為了圖省事才一次買下兩隻一模一樣的。
少了一隻發卡意味著一半頭髮的失控。起風的時候很可能瞬間演變為獅子頭、爆炸頭、雞冠頭、半遮面、梅超風、貞子復活……等任何能引發人聯想空間的形狀和代名詞。
所以我不得不決定買多一個發卡。
「我陪你去!」聽見我主動提出要買東西,室友激動得無以復加。眼底眉稍的笑意像是在對我說──你終於覺悟了。
「不用了吧……」我不想小小一個發卡也鬧得如此興師動眾。
「紅山有家飾品店很不錯哦!我一個朋友在那兒負責進貨的,質量款式絕對有保障!」室友顯然將我的話自動屏蔽在視聽系統以外,逕自一個人滔滔不絕。
「我只是買個發卡……」我還想垂死掙扎一番。
「你信不過我的眼光?」室友睨起美目。
接收到風雨欲來的訊息後,我連忙改變態度──
「怎麼會呢?」獻媚的笑。
「這才乖。」室友摸摸我的頭髮,像在哄自己的寵物。
我該不該覺得榮幸?
室友口中那間位於紅山的飾品店比我想像中大了不只一點點。
因為那根本就不是個飾品店,而是家剛開業沒多久的大型商城。規模和Takashimaya有的拼。
我覺得她是故意的。
表面上是她陪我買發卡,實則是我又一次伴著她瘋狂購物。而且大部分時間都花在Window Shopping上,真正掏錢的次數其實不多。
從四樓一間服飾店出來後,室友手裡又多了一個紙袋,而我仍沒有買到發卡。
我只想要一隻和丟失的那個看上去差不多的。但室友帶我看的全都是最新流行起來的款式。雖然玲琅滿目,但有些花哨過頭了……
「歇會兒吧?」我拖著已經酸疼的兩條腿說。
「你缺乏鍛煉。」室友長歎一聲,不情不願的陪我坐在長椅上休息。
我有點兒內疚。如果室友因為我而壞了購物的興致,這樣的結果可不是我樂見的。因為最後倒霉的通常也是我。可能性之一就是被惡意丟棄在購物中心裡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團團亂轉卻怎麼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因為普天之下除了我父母之外沒人比她更瞭解我異於常人的路癡。
「你繼續shopping吧,不用陪我。」我凜然的做出決定。
「真的?」室友眼中釋放出類似服用興奮劑之後的光彩。
「呃……」我猶豫一下,有點兒不安的叮嚀:「你不會忘了回來找我吧?」
「放心放心,我最多兩個小時就回來!」室友眉開眼笑蹦蹦跳跳的走了。
兩個小時嗎?我看看手錶。就是說我可以休息到五點了?六點也有可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可「意外」畢竟是發生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如果一個身旁沒有大人在的兩三歲小孩子在距離你不到三米的噴水池邊緣耍雜技,相信你也會多留意兩眼的,是不是?
所以,就在他/她/它腳下打滑身體失去平衡即將頭朝下栽入水面的一瞬間,我衝了過去。
雖然從小到大長跑中跑短跑沒一次合格的,但這回我對自己的反射神經非常滿意……
「撲通!」
水花四射。
小孩子沒事。栽進水裡的是我。
好痛啊……我苦著臉從水裡爬起來,知道自己一定磕到哪兒了。好像是手肘,又好像是膝蓋,反正渾身上下好多地方都痛就對了。
四周突然爆起震天的哄笑。男女老少都在笑,連同我一分鐘前「捨身搭救」的小孩子在內。
他們在笑什麼?我迷惑的轉動頸項。大家都在看……我?
目光慢慢調回自己身上。左看看,右看看……我開始明白他們發笑的原因。
因為我的樣子很可笑。
噴水池當中是模仿某個西方傳說塑起來的銅像──一個正在撒尿的小男孩兒。據說這個已故的小英雄用自己一泡童子尿澆滅了炸藥引線繼而挽救了一座城池,可現在他身體裡噴出的細水柱卻不偏不斜正落在我頭頂上,順著我早已經濕透的長髮絲絲縷縷的往身上流……
難怪大家笑的這麼開心。
我低頭瞧了瞧腳畔總共不到20公分深的池水,再想想自己貿貿然衝進來的蠢樣子……唔……如果換我在旁邊看,一樣會笑到肚子疼……
盡量忽略掉某些笑聲裡的戲謔和間或響起的口哨,我轉向這一切的導火索──那個淘氣的小孩子。
「別人都可以笑,只有你不能。」我鄭重的對他/她/它說。「因為我是為了救你才落得如此下場。」
「咯咯咯……」小孩子咧著嘴發出類似母雞一樣的聲音。
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不是笑聲。
「以後不要這麼玩了,知道嗎?」我繼續勸導。「至少要有大人在身邊的時候再玩。否則很容易出危險的。」
「咯咯咯咯……」本來只揚起一點點的嘴角愈發擴張到接近半圓的地步。
多率真的孩子,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一點面子都不給……
我沮喪的垂下頭,任挫敗感盡情啃噬我濕漉漉的心。
「咯咯……嘎!」他/她/它竟然還沒笑夠,一根白嫩嫩的手指頭伸進嘴裡衝我扮鬼臉。
罷了罷了,跟小孩子講道理簡直比秀才遇上兵還慘,非但說不清,還要遭恥笑,而你又不能怪他/她/它,因為他/她/它是小孩子……
站起身,我再一次環視四周圍觀的人,還有他們臉上不同含義的笑……
停!倒帶──定格。一種熟悉的顏色組合出現在人群裡──藍的,黑的,咖啡的……和灰的。
X哥?哎呀,怎麼又給忘了……我對自己的記憶徹底感到失望。
難得在這種情形下遇上認識的人,我不由自主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
「嗨,真巧。」我刻意在稱呼上含糊其詞。
「嗨,36B!」那個一身黑的家夥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斜睨的視線落在X哥身上。
「運氣真不錯啊,柱哥!」藍甲克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不過總算又幫我想起來──「柱」哥。
「看什麼看!?」咖啡襯衫眼睛一瞪,不過卻是吼向周圍竊竊私語的人們。
「呼啦──」一聲,人群在幾秒鐘內散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
好厲害……
柱哥仍然沈默。他的三個兄弟也沒再吭聲。氣息平靜得有些奇怪。
難道是我太突兀了?好像是的……
「來幹嗎?」
「哎?」我blur。
「來幹嗎?」他一字不差的重複,彷彿認定我會明白他的問題。
我的確明白了,莫名其妙的。
「來買發卡。」我指指頭上倖存的一隻發卡。「掉了一個,只剩這一個了。」
又一陣沈默後,他突然伸出一直插在褲袋裡的右手。
「是不是這個?」
淺藍色的小發卡平躺在他掌心,被穹頂的水銀燈照得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