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二十一年,杭州
方苡築就讀的那所大學雖屬理工,但「文」風頗盛。不只女學生喜歡寫些「雲想衣裳花想容」、 「胭脂淚,相留醉」,等文謅謅的句子,連同學也興起籌辦詩社,有事沒事就把「尼采」、「繆斯」掛在嘴邊。
外表五大三粗的張智朋雖長得一副莽漢狀,卻是最愛咬文嚼字、附庸風雅的一個,老喜歡在社團裡或食堂上,口齒不清的大發寵論: 「中國封閉的思想,決定了文壇悲慘的命運。黃色的人種如何能孕育出如尼采那樣情感充沛、才華洋溢的偉大文學家?」
周圍坐著一圈天真的大一新生,用崇拜得無以復加的眼神看著他,令他越發得意!也口沫飛。
方苡築氣不過,已經踅過長廊的身子又轉了回去,走到他面前,輕蔑地指著他的鼻子:
「知不知道你像一隻青蛙?」張智月猶呆愣著思忖她話中的含意時,方苡築又接口道: 「井底之蛙!」
在眾生哄然大笑中,她已騎上單車揚長而去。
張智月氣得眼珠子差點沒蹦出來。如果方苡築是個絕色美女。他還願意微忍一忍。畢竟被漂亮的女人「糾正」
也是「美」事一樁,但這樣「芝麻女」可跟美扯不上任何關係,光從她的綽號「芝麻」二字即能想像為什麼張智朋聽
到她「一針見血」的指責會氣得齜牙咧嘴了。
第二天,方苡築收到一封洋洋灑灑共五大張信紙的情書,信的結尾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她氣得兩手發抖,一把將信紙信封撕得粉碎。
其實論真細瞧,方苡築長得並不難看,怪只怪她娘懷她時芝麻吃多了,才會在兩片雪白的小頰上留下細細
點點怎麼洗都洗不掉的雀斑,將她堪稱秀致的臉漫天蓋地全遮了去。
傍晚時分,她騎車經過荷花池,張智朋涎著臉擠過來搭訕:方苡築見了他氣不打一處來,陰陰地一笑,忽然伸腿朝他單車後輪一踢——
那莽漢不防她有這一招,劇烈搖晃後,連人帶車整個連進及膝的池子裡。
趁四下無人無人,趕快溜之大吉。轉過玫瑰花叢,遂見雙晶爛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是新入學的,忘了叫傲什麼了。糟糕,萬一她跑去打個小報告,她那就完了,張智朋的父親是這兒出名的惡棍,他娘尤其得理不饒人。
方苡築跳下單車,準備對新來的學妹「曉以大義」,要她千萬守口如瓶時,對方卻搶先說道:
「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活該!」
嗄!竟是「我輩中人」。方苡築原想多和她聊幾句,可明兒是她姊姊出閣的大日子,她得趕回去幫忙張羅。
「大恩不言謝,咱們改日再聊,拜。」腳踏車飛快地駛出校園,沿著西湖湖畔一路到達家門口。
方苡築家裡開著一家麻油店。家境雖富裕,但還算小康,父母姊姊加上她共四個人,不太計較的話,日子倒也安逸平穩,開開心心。
母親坐在櫃檯後面,手裡拿著只繡花鞋正在鎖邊,見她進門劈頭就念: 「冒冒失失的,什麼我才學會當個大家閨秀?」
「謝啦,本姑娘野心不大,小家碧玉就很滿足了。」把布包擱往桌上,拎起桌壺,一下子灌了兩大碗茶,氣沒調勻呢,一根香蕉又塞進嘴裡去。看得她娘火冒在眼裡燒得辟叭響。
「姊姊呢?」
「找她幹麼?」提起大女兒亦築,方太太整張拉得過長的臉,馬上圓融許多。「在樓上剛睡著,你別去呼她。」
「這時候睡覺不嫌太早?」啃完香蕉,她黑黝黝的眼珠子又東瞟西瞟找吃的,好像永遠填不飽似的。 「金大嬸衣服做好了,姊姊要我陪著去試裝。不去?」
「嗄。」她娘支吾下,道:「你去幫她試就好了,橫豎你們身材差不多。」
「差多了。」苡築扁著嘴,將一嘴花生咬得嗄滋響。
「我比姊姊高,也比姊姊胖些,她的衣裳我怎麼穿得下?」
方亦築從小就體弱多病,身子細細瘦瘦,加上長年少見陽光,皮膚白皙得看上去猶似十七、八歲的少女般。不知情人常誤以為苡築是姊姊呢!
「總之,你過去幫她看一下嘛,你不曉得姊姊她又……又病了。」方太太眉頭再也禁不住地緊蹙成一團。
「怎地,明天要出嫁了,她還……」難怪她娘吃了炸藥似的,火氣嗆得嚇人。得屈家那麼不通情理,硬堅持著婚禮要如常舉行。
情況果然有點複雜。方苡築不想和她娘愁苦相對,只好快恰恰地趕快往金大嬸那。大紅嫁衫約莫都是「長」那德性吧,也沒什麼好挑剔的。瞧這天色尚早,不如到吉祥藥鋪晃晃,說不定可以遇上季靖軒。
她和季靖軒是在一場演講會上認識的。那是繫上首次調來旅美的鋼琴家楚長吟到學校演講,吸引了許多別校音樂系的學生到場聆聽。
是日,演講台上,楚先生正滔滔不絕地介紹歐美國家新興的彈奏技巧。方苡築混在一堆自認極具藝術修養與氣息的學生當中,才預備轉身離去,竟好巧不巧地撞上甫進門的季靖軒。
他高高的個子,長得斯斯文文,穿著件藏青長衫,白布襪子上丁點灰塵都沒有,也不知怎麼收拾得這樣乾淨,被撞上了,嘴邊還直掛著笑。笑得清風無限,似乎 全然未經世事歷練的眼神,像深幽中無人驚擾的潭水。
很吸引人。
太熟悉了!苡築望著他,怔怔的想。
後來她仔細思索,才明白那種熟悉的由來。
像亦築。是的,亦築也有一雙如此天真浪漫的眸子。她喜歡她姊姊,所以也喜歡他。
聽完演講,她在清風徐徐的月色中踏著輕鬆的步伐走出校門,就在大餅攤上,她又看到那雙眼睛,含笑對她打量。很少男人打量過她,有的也是帶著譏誚的目光,可他卻不同。在那雙柔柔眸光的注視下,她霎時蛻變七彩的風蝶,美麗一如仙子。
二十歲,懂的不是太多。
但一見鍾情的感覺很奇妙,它讓晦澀的人生倏然出現一盞明燈。只要是人就絕對懂得。
「你是學音樂的?」他用很溫柔的上海腔問。
她搖搖頭,咬著下唇道:「機械工程。」
他一時傻眼,不知怎麼接續下文,那憨憨的樣子居然打動了她的心。
從小她就會舞文異墨,對所謂的「藝術」統統一竊不通,會來聽這場演講純屬無奈——她是幫亦築來的,聽完之後,再憑記憶回去向她報告。
亦築從小就有一個夢想。當一個音樂家。從三歲開始,她就喜歡哼哼唱唱、跟著廟口的大叔叔拉二胡學三弦。在她眼裡來看,得以開懷大笑的、美麗的事物並不多,音樂是她僅有的美的記憶。
苡築的喜好及個性和姊姊幾乎是大異其趣。自懂事開始,她就是家裡附近的孩子王,所有她娘眼裡粗魯的、野蠻的遊戲都是她的最愛。
這樣兩個天差地別的人相處起來卻極為融洽和樂,一如她和季靖軒。
她對他的感情其實憐憫多過愛,只是她自己並不知道。
「如果我爸爸有錢多好。」季靖軒常感歡地向她拖怨: 「我好多同學都準備一畢業就到維也納,他們連暑假都可以到紐約作短期學習。可惜,我是個窮小子。」
她總是疼惜地撫著他略嫌單薄的背,心底洶湧地同情起他來。
「怎麼賺?」他意興蘭珊地打斷她的話。
有時苡築不免會覺得,他太過現實,現在得不明白什麼叫作夢想。在苡築的世界裡,夢想是可以期待,可以努力實現的。等待是一種藝術,深諳筒中甘苦的人,才能看透它的美。
「我們還年輕,年輕就是本錢。」
「錯了,年輕代表一無所有,等我們賺夠了錢就已經七老八十了,還有力氣去學什麼?」
她想要駕以鼓勵,並邀他一起築夢時,季靖軒通常會擺擺手,把頭轉向一旁,要她甭白力氣。
因為他的態度,苡築有時也會莫名其妙的嫌惡她的父親,甚至嫌惡她自己。
吉祥藥鋪就到了,她刻意跳下單車,拉整一下衣衫,再從布包取出一隻皮製樂譜套子。
苡築將剛剛領到的獎學金,花去一大半在街上的洋行替他買了一個,希望他會喜歡。
「請問——」她怯生生地朝櫃檯的大步頷首。
對方沒等她開口,便伸手指向門外: 「靖軒到塘口去了,參加什麼讀書會。」那位大步見過苡築幾次,知道她和季靖軒走得很近,是以不經她詢問,就急著告訴她。
「喔,謝謝你。」苡築意興蘭珊地騎回單車上。
塘口會有什麼讀書會?她怎地以前從沒聽說地。
她是積極的行動派,不耐煩躲在角落胡思亂想。既然好奇,不如親自過去瞧個清楚,也許在路上遇著了正好可以把東西交給他。
踅過曲折,前方右側傳來如銀鈴般的笑聲。苡築轉頭望去,見季靖軒和一個長髮垂腰的女孩有說有笑的並肩走著,兩個人靠得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