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幕拉下,市歇人散,白日吵嚷的街道也漸次靜息,放目望去一片黑暗寧靜,隱約透出燭光的小門小戶散發溫馨氣息。但城的另一邊景象卻是大相逕庭,宮燈高掛;鶯聲燕語,惑人心神。
明月是她們的炙陽,夜晚來臨才是她們一天的開始。
在花街裡,男人散銀尋歡作樂;女人將情愛標上價碼賤賣。各取所需,誰也不怨誰,天亮後一拍兩散。
姑娘們清楚,花街裡不該談情說愛,因為這只是一場交易;男人們明白,花街裡有的只是虛情假意,不能將姑娘們對著銀子閃閃發亮的眼神,看作是對自己的情意,否則便是蠢蛋。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但忘了這名警言的男人卻不少啊!個個當自己是那唯一的例外,累得花街裡三天兩頭上演勢利老鴇轟走窮書生的戲碼。
「——我不相信,叫弄玉姑娘出來!」
「跟你說了,這是弄玉姑娘親口說的……」
「不准你再進去了!」
「放開我!」
「哎,韓少爺,別說我不通情理,你在我這兒已經賒了七百兩銀,只要你前帳一清,愛橫著進我這萬花樓都隨你——只要你捧著銀子來。」
「我,我要見弄玉!讓我進去見她一面!」
爭得吵嚷不休,雖是三天兩頭見慣了的戲碼,來往的人還是忍不往駐足觀望,順便問問身邊的姑娘:「又是為了弄玉姑娘?」
見那窮酸書生漲紅了臉,一臉淒切憤怒,像是天下人皆負盡了他似的悲憤,令來此的尋歡客們不禁好笑——
傻得對窯子裡的姑娘掏心挖肺,蠢得令人發笑。
姑娘輕蔑一笑,「剛進城的雛雞,才會這麼死纏爛打的不上道呢!也不打聽打聽弄玉妹子的外號是什麼?」
「哎,話說得真狠,哪天老爺我沒銀子,雲仙也是一腳把我踢出門,順便送我這句話吧!」說著,捏了她豐滿的胸前一把。
「爺你愛說笑,怎麼拿自己跟那窮酸書生比呢?」雲仙嘻嘻一笑,貼緊了今晚的財神爺,眼波流轉嬌媚無雙,即使知她虛情假意也硬是受用。
看戲的來來去去,誰也沒那份閒情看到最後,只想快快擁有軟玉溫香風流快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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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真煩。」
萬花樓裡,輕紗飛揚,遮掩住多少豪貴一擲千金只求一見的面容,嬌噥軟語更添遐思。
光看這座位於萬花樓最深處的樓閣,便可窺知樓閣主人在萬花樓中的地位。
整座樓閣佈置得樸素典雅,不俗不媚,各色輕紗層層交錯,異香似有若無的侵入鼻間,讓初入此地的男人不知不覺收斂色心,起而代之的是對仍未謀面的女主人的尊重之心,不敢再視之為可隨意輕狎的普通青樓女子。
她的恩客,非富即貴,與之見上一面,是普通百姓半年的花費。
她神秘嗎?其實也不,只要有錢,誰都可見上她一面,不要求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只要有錢,江洋大盜她也照見不誤!
貪財,是她「小小」的毛病。
一個頂級花魁,不該受錢財所左右,而要左右錢財;挑選恩客更要超越「非富即貴」的思想層次,而去追求更高的境界——「才」!
古來稱頌的皆是「才子佳人」,若只求有「財」而無「才」,那是俗氣!
「才」為重,「財」為輕,才能稱得上是一代名妓!
偏偏她是重財輕才,卻仍佔著頂級花魁的名號,著實令人氣結!
「俗」是其他不甘心的妓女給她的評語,她卻毫不在意,依然艷冠群芳,聲名不附,捧著銀子上門求見的人,有如黃河長江滔滔不絕啊!
「小姐,都怪你太狠了,將人吃干抹淨了還剌上一刀,讓那韓書生對你仍有遐想,卻不知小姐才是那真正狠心薄情之人。「一名麗色女子捧著一疊書信走進門來,對著那輕飄飄的各色彩紗皺眉不已。
飄來飄去,惹人心煩!
軟榻上橫陳一具曼妙窈窕的身軀,半趴在榻上,一手挑弄著一邊盆裡的清水。
「哎,留與三分情面,說不準他將來有飛黃騰達的一天。「
這就是萬花樓花魁——顏弄玉!麗色女子一歎,將那疊「情書「重重放在軟榻旁的小几上。
「那小姐你煩什麼?「
人家韓書生前後砸下不少銀子,許是他家裡供他上京赴考所用,卻讓小姐這樣糟蹋了,還一點都不心虛愧疚……
也是,這花街柳巷,講什麼情義呢?
「娘又催我從良嫁人——「
「那好呀!瑤兒我打從心底贊成。「省得繼續貽害世人。
「你好沒良心,虧得我那樣疼你……「嬌軟委屈的語調讓人恨不得將她捧在手裡好生安慰一番,順便教訓一下敢讓美人蹙眉的傢伙!
「從良嫁人有啥不好?」瑤兒就不懂她家小姐,多少妓女想從良都礙於合約未滿、老鴇不放人、銀兩存不夠,而陰嬤嬤欲主動為小姐覓一良人委身,小姐還有什麼不滿?難不成小姐想做一輩子妓女,老來升級做老鴇?
「從良嫁人有啥好?」顏弄玉還理直氣壯地反問。
瑤兒為主子的理直氣壯一愣。
「將來有倚靠。」
「倚靠?」顏弄玉連嗤聲都優雅得令人髮指!她緩緩坐起,慵懶地伸展玉臂,連瑤兒這女人都看呆了。「那麼外頭姐妹都靠在誰懷裡?鬼嗎?」
「小姐你不必擔這個心,沒有男人會捨得把你供在家裡的。」瑤兒吞口唾液,終於記得閉上嘴。
顏弄玉橫了她一眼,「瑤兒,你來萬花樓幾年了?想法還這樣天真?沒聽過嗎?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男人天生賤骨頭!別想我把未來托付在那種低等動物身上。」
「小姐,」瑤兒無奈,「嬤嬤是為你好,倚門賣笑者以色侍人,人老色衰則晚景淒涼……」
「得了。」她打了個呵欠,「本小姐還沒賺夠,不想收山從良……再說要嫁了人,我那些私房銀該怎麼辦?便宜娘,還是便宜臭男生?」
開什麼玩笑,不趁現在多攢點,難道要等老了再賺嗎?
「小姐如今芳華正盛,不趁現在……」
「瑤兒,你好囉唆!「她雙足落地,斜倚榻頭,隨手拾了一封書信拆開。「娘是給了你多少好處來這樣煩我?」
甜膩嬌軟的語氣酥人心魂,即使是侍奉她多年,深知她本性庸俗得令人髮指的瑤兒也不禁陶醉其中。
難怪男人即使只聞聲不見其面也願意砸下大把銀子,而一旦聞了聲更不惜一切想一窺芳容,看看有著如此美妙音調的女子是何絕色。
可惜……唉!
小姐不懂愛惜羽毛,只要有銀子,阿貓阿狗都見。
否則。小姐必可再上一層樓啊!
「呵!」顏弄玉將手中書信往旁邊的水盆裡一丟,那封文情並茂的情書就這麼暈了開去,滿腔情意化成一灘死水,不久便可重回大地,滋潤那些花花草草得以更加襯托主子的美麗。「陳詞濫調。」
什麼「神交已久」,真是噁心得令人起雞皮疙瘩!
這些文人,個個有才氣,有身段就是沒骨氣,總自以為讀過幾天書就高人一等——哎,還不如那些會賺白花花銀子、亮閃閃金子的商賈可愛。
一想到她心愛的金銀珠寶,顏弄玉臉上的嫌惡之情頓時盡去,眉開眼笑。
瑤兒歎了一口氣,「小姐,你不滿意也別盡往水盆裡丟,盆子邊黑抹抹的,刷也刷不乾淨……」
「不乾淨便換掉呀!」顏弄玉回過神來,理所當然地道。
「換?」瑤兒再歎,「那會花銀子的,小姐……」
她家小姐不心疼,她看得可心疼得要命!
說小姐貪財,沒錯!可她不小氣,甚至可稱得上奢侈了。花錢如流水,足可與她賺進大把銀子的速度比擬。
「瑤兒……」顏弄玉朝她婉麗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出她的至理名言,「銀子,是賺來花的。」
她辛辛苦苦賺了大把銀子,不能花——她賺心酸的嗎?
「也不見你把一些銀子花在我身上呀……」瑤兒小聲地咕噥。
真是見她幾次就想念幾次,即使這麼多年過去還是難以改變。
顏弄玉假裝沒聽到,把几上的一疊書信全掃進水盆裡!瑤兒哀叫一聲卻已經來不及搶救,只能眼看著那一疊書信讓水一層層浸濕,黑墨暈開漂在水面、貼在盆邊。
「小姐,那可是人家的心意啊!」老天,糊成一團一團的,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別想她去清理這一團濕黏黏的玩意兒。
「既是人家心意,你還嫌棄?」顏弄玉涼涼地說著風涼話,淡嘲地瞟著小侍女臉上的嫌惡。
心意、心意,有心無意。不若裝滿一信封金葉子來得令她開心。
瞧瞧,這就是譽滿江南的花魁顏弄玉,真實個性卻是爛到無藥可救!
瑤兒瞪著那一盆子黑糊糊的玩意兒在心底立誓:她這回一定要買個白玉做的水盆子,看小姐還敢不敢這樣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