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著愉快的大步伐,容忍陳美枝再做一次死前的地謂掙扎。
「你!媽!我回來了!」人帶在三里外,聲音卻早已傳回來,平安老遠的便大聲嚷嚷。
「左鄰右舍都聽到了!」平媽媽的責備充滿了摯愛。
「那才好啊!省得挨家挨戶通知。想幫我接風的人可以登門邀請了。」
「不害臊!」平媽媽的笑像朵綻放的花。「怎麼沒說要回來?」
「想給個驚喜嘛!爸爸呢?」平定左瞧瞧右瞧瞧。
「在後面。」她指的是那棵專供老男人聊天下棋的榕樹下形成的廣場。
「快叫他回來。」平定說。他長可真像媽媽,一樣的亮麗黑髮,一樣的五官,難怪他長得這麼俊,也因為他的俊顯出他的童稚之氣。
「他正忙著下棋。要嘛,去幫他加油;否則,千萬不要去吵他。」
「那——算了!」平定是沒興趣觀棋的。明明棋盤上寫著「觀棋不語真君子,舉手無回大丈夫」,可是,那群看熱鬧的,人不但比下棋的多,聲音更比下棋的丈。至於下棋的人,也往往一粒棋下了不老半天,還不確定要放在哪個地方。那真是世界上最不得安靜的一聲戰土,炮聲轟隆不斷,還是少去為妙。
「給您看個好東西!」他又掏出那些相片。
「啊!」平媽媽驚訝得合不攏嘴。「你這麼大膽?要結婚也沒有先和爸媽商量!」她又急又氣。
「別緊張,只不過是幫攝影公司拍的廣告照罷了!有錢賺的。」平定瞧母親的樣子煞是好玩。「您覺得新娘子怎麼樣?」
老人家一聽,趕忙扯扯耳朵,拍拍胸脯壓驚。
仔細看了幾張之後,不住的點頭。
「真漂亮!真漂亮!」她讚不絕口,鎮上現在連像點的小姐都走得差不多了。
「您說,如果她當您兒媳婦怎麼樣?」他試探道。
「我中意!不過,再急,也得等哥哥成親了再說嘛!而且,你還年輕,不急的。」
「媽,您搞錯對象了,這是我幫哥哥挑選的,我未來的嫂子。」
平母咯咯笑過之後,「不錯!很有眼光!不過,這麼年輕,好像比較適合你。」
「您又錯了!她比兒子我大呢!」他見母親認同,頗為自豪。「而且,她是個護士,小兒科的護士,巧不巧?」
「真的?」平母的眼中閃過欣喜,可是,很快的便又黯淡下來。「這麼漂亮,會喜歡小鎮醫生嗎?我說叫你哥上大醫院當醫生,也許人家會考慮、考慮!」
「不會吧?對自己兒子這麼沒信心?」平定一臉狐疑的望著母親。
「我是怕人家小姐眼光太高,不喜歡咱們這小鎮。」平母憂心忡忡得很。
「不成問題!這位小姐可不像一般城市人那般的勢利眼。而且,有我這個軍師在,一切搞定!」他做個OK的手勢。「她的名字和咱們家還真是絕配呢!步青雲是她的名字,刻意安排的也沒有這麼完美,您說是不是?」
「你哥知不知道?同不同意你的雞婆?」老人家擔心的事總是比較多。
說起絕配,她的兩個兒子才真稱得上是呢!
大兒子外表斯文,待人親切和藹,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樣。其實個性強得很,任何事情在他下決定之前,一定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步驟,才有最後的定案。
而經過他決定的事,通常沒有轉圜的余的,十足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小兒子外表較叛逆言語犀利得近乎一針見血,容易令人產生傑驚不馴的印象。骨子裡,他卻是個最容易說話的人,滿腦子的主意更是說換就換,很少堅持到底。
這兩個天差地別的怪兒子,著實令她傷透不少腦筋!這回,平定的好主意也不知道能不能維持到平安點頭的那一刻呢!
「原則上,他已經答應了。雖然是在敷衍我,不過,我肯定咱們家就快要有人陷入情網,無法自拔了。」
「但願能像你這麼樂觀。」平母似乎也躍躍欲試。
平安自小便將自己的生涯規劃得很好,人生的進度也始終和他所訂定的目標同步前進,他不是個會令人操心的孩子。若說他什麼令人不滿意的地方,應該是他沒有把女人放在他的生命藍圖裡。
她衷心希望平定真能替他哥哥補足他的這個缺憾。
「媽拜託您配合一件小事,請別在哥哥面前嘀咕這件事,讓我靜靜的進行,我會讓您很快抱孫子的。」
平母又仔仔細細的將相片看完,然後將它整齊的在袋子,交還平定的手中。
「收好!記住,千萬別讓你爸爸看見,他那個老古板不會接受大媳婦和小兒子拍結婚照的荒謬事!」
平母壓低聲音,左顧右盼,深恐丈夫突然返家撞見。
「老爸的個性我清楚得很,放心好了!」他將「犯罪」證據小心放回口袋,然後朝著母親擠眉弄眼。這個平定一直替母親解除沒有女兒的遺憾。
「我看,我還是去爸爸那兒站一會崗,讓他樂樂,這樣可以省掉一次教誨及冗的訓詞。」
話沒說完,他又跑出三里外了。
父親獨特的嗓門,大老遠他便接收到了。
不知他又在和哪位長輩為哪門子事而爭吵?
「嗨!大家好!」他必須先向眾長輩請安。
他一向不喜歡「逐一點名」的打招呼,太費事了!而大伙也早就習慣平定這個搗蛋鬼的獨一無二。
「爸!」他叫了聲已面紅耳赤的父親。
這些老人也真奇怪,聚在一起總是高潮迭起,沒有冷場,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是在打群架哪!誰料在切磋棋藝、閒話家常,培養更深厚的感情呢?
「回來啦!」父親抽個空回答他,然後又義無反顧的回到他的「戰局」。鬧烘烘的一團,聽得懂誰的話才有鬼呢!不過,每個人都樂在其中,也許這便是他們運動的方式。
平定記得小時候看到這種混亂,總是嚇得哇哇大哭,直嚷嚷「不要吵架。」
這些年在外地讀書,他竟常常會無緣由的思念起這特殊的噪音。彷彿它代表著最濃厚的家鄉味。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勸聽的噪音了。
「平醫生」一個年輕的媽媽手中抱著看來像是四、五個月大的小嬰兒來求診。「又是整整兩天沒吃半滴牛奶,怎麼辦?」
放下聽診器,對著病歷表沉思片刻,平安慢慢的開口,「或者——這次不要再替他打點滴了!」他的濃眉都糾集在一塊兒,足見他下了很大勇氣說出這句話。
看著病表上的出生日期,這個小嬰兒應該有四足歲,打從平安開業至今,這個小男孩就成了他的小病人。兩、三年來,平安沒有看見他有任何進展。
小男孩仍然如第一次求診時一樣瘦小。他的雙眼依舊緊閉,偶爾張開眼皮,也只見黑眼珠往上吊的呆滯眼神。他的嘴馬也依然合不攏,永遠都漫無目的敝開著。
生命在他身上,不再是個有意義的名詞;成長對他而言,更是一種諷刺。他不會哭鬧、不會嘻笑,因為他對週遭的一切毫無意識。
旁要根本不知道他在沉睡抑或清醒,因為,他整日只是靜靜的躺著,除了久久發出的一聲呻吟可以提醒別人,他是個生命體之外,他實在和洋娃娃沒兩樣。
其實,他活得比洋娃娃還不充實,更不快樂。
洋娃娃還可以透過電子零件,表達心情。她會叫爸爸媽媽,也會哭和笑,更會將眼睛靈活張開、閉上。她會做的動作,實在很多。
而他,這個小男孩,除了頭髮和牙齒在生長以外,其他的一切器官,早就停止了所有的活動。
他的雙手筆直僵硬,手掌永遠是緊握著的,要掰開它都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他的雙腳成交*的姿勢,腳掌早已變形得離譜,抱著他,一點也不會感受到生命的奧妙,永遠實際情況體會不了生命的美麗。
這位偉大的媽媽,從來不曾摒棄他。遍尋名醫仍無法查出正確的病因,跑遍大小醫院,始終沒有辦法治癒他,但媽媽仍舊不放棄他。
平安的作用,只是在延續小男孩可憐的、無意義的生命。曾經好幾次,他想勸年輕的媽媽不要再做無渭治療,他想勸她終止無盡的身心折磨。
但是,每次接觸到她熾熱的眼神,他總是被軟化,並且回過頭來怪自己的殘忍、無情。
最近,小男孩常常厭食,兩、三天不吃牛奶的紀錄越來越多。當媽媽抱著他來診所時,總是奄奄一息,了無生命的跡象,必須靠打營養針才能讓他繼續活下去。
「這實在不公平!對你可是對他。」平安平靜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你有沒有想過,對他而言,生命也許是一種極度的殘酷的刑罰?也許,讓他自然而然的結束生命,才是最好的決定。至少,他可以早些投胎,有機會再支重新做人。而你……你受的折磨與煎熬也夠了,就讓你和他同時獲得解脫吧!」年輕的媽媽臉上的淚水早已氾濫,她泣不面聲,哽咽的說:「這些我都知道,我也想過,可是,我真的無法狠下心來。縱使明白花在他身上的金錢與精神都是一種浪費,縱使明白留住他只是在阻擋他來世的路,可是,我仍舊不能不理他!我真的很矛盾,也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