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旭曦盡量把話說得輕鬆一點,其實他也沒有全然的把握。那天他親眼目睹南昌巡撫的人馬把冊簡移到附近的一座寺廟,那寺廟裡全住著一些尼姑,行蹤看起來十分可疑。
章旭曦沒辦法,憑他一個男兒身必定進不了尼姑庵,所以他才會日夜兼程地趕回來請甄相思幫忙,沒想到他才一回到金陵,就聽說她出事了,於是他只好又拜託相思想辦法讓他進來。
他們互看一眼,心中十分明白,事情沒像他說的那麼簡單。可又什麼事都不能想,只能相互倚偎。
「你現在抱的是一個不貞的女人,不怕人笑話嗎?」依靠在章旭曦的懷裡,桑綺羅的笑容淒涼而美麗。
「不怕!」章旭曦對她相當有信心。「別人怎麼說我不管,但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
「你對我真有信心,我要是像你這般有信心就好了。」她勉強一笑。「都是我太傻,明知道府尹大人在設計我,還不懂得防範。」
「或許是吧,但這卻是你迷人的地方。」儘管桑綺羅不斷地自責,章旭曦卻有不同的意見。
「旭曦……」桑綺羅驚訝地起身,在他臉上看見最近時常浮現的認真。
「你不該覺得驚訝的,綺羅,驚訝的人應該是我。」章旭曦雙手扶住她纖弱的肩說。「沒認識你之前,我的日子過得輕鬆愜意,最常做的事就是得意地微笑,最重的差事不過是寫張狀紙,然後收銀子。可自從你出現後,我的生活立刻變得一團亂。我的自信不再,成天追著你的屁股後面跑,我還以為我的人生就此完了。」回想起開始時那段時光,他就發噱。
「然後,我漸漸地發現你、認識你,才知道你的世界原來那麼美好,就像你掛在大廳上的那幅題字:『蓬門未識綺羅香』。活躍在你心中的正義感佔據你心房組成了一個瑰麗的世界,使我覺得遙不可及。」章旭曦執起她的手放在臉頰邊感受她散發出來的溫度,心中感動不已。
曾經他以為再也沒有機會接觸她的世界,認識真正的桑綺羅。可上天卻給了他第二次機會認識這個不凡的女子,為此他感謝上天。
「可是我卻被這無謂的正義感所陷,或許我的世界沒有你想像中美好。」桑綺羅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把她說得太好了,她不值得那樣的讚美。
「不,你的世界很美好,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失意就否定你過去的努力,那不像你。」他抬高她的下巴認真說道。「我喜歡的桑綺羅是一個固執的女孩,有聰明的頭腦和莫名的使命感,雖然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很累,我還是甘之如飴。」章旭曦和她鼻尖頂著鼻尖。「所以不准氣餒,聽見了沒有?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一定會!」
章旭曦挖心剖肺的這一番表白,讓桑綺羅再一次泛起淚光。她何德何能有幸得到他如此喜愛,原來他心中的世界就如同她一樣美好,同樣等待她認識。
「如果我一輩子就這麼被關著出不去,你要怎麼辦?」明知道這是個傻問題,桑綺羅還是問了。
「那我就打一輩子官司,直到把你救出去為止。」他也是傻瓜,回答她這個傻子。
聞言,桑綺羅擁緊他的肩膀。
他們都是傻瓜,她哭得啼哩嘩啦。
離秋決之日沒剩幾天,能不能再見面都是個問題,哪還敢奢望一輩子。
「我好怕,怕我再也不能像這樣抱緊你,訴說我的歡喜我的憂,更怕還沒見上你最後一面,就被處死了。」她知道金陵府尹意屬判她「棄市」,這是一種在市場上當眾砍頭,表示對犯人的唾棄之刑。
「不會的,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他吻她的頰保證道。「我雖然時常輸給你,但我保證這一次我一定從死神手中將你贏回來,絕不食言。」
天底下再沒比章旭曦的保證更慎重,也沒有任何事比他的允諾更讓桑綺羅感動。她主動攀住他,吻他的唇,所有的感情都投注於此,雖然她始終沒有用言語表示過。
而對章旭曦來說,他也需要這樣的主動。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特別到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該放和該收,只能隨她的意志遊走,更何況他們都不敢保證是否還有明天。
兩人激烈的擁吻很快地演變成衣衫盡褪的場面,在最後的關頭,桑綺羅才突然想到——
「你只有兩個時辰的時間。」她抵著他的裸胸說。
「對,而且我們已經用掉一個時辰了。」他笑著覆上她的身體。
「我們正在做有違禮教的事情。」她挑眉提醒他,未婚上床,在這保守封建的時代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
「是啊,不過誰在乎,你嗎?」他也回她一記斜視。「別忘了你是「金陵四姝』之首,你還得把命留下來,去嚇那些饒舌之徒呢!」
語畢,兩人不約而同笑了出來,且重燃激情,把不可測的未來留給未知的明天。
以「金陵第一訟師」的名聲為賭注,章旭曦這回拼了!
為了拯救他心愛的人,他和相思握手言和,共同為找回證據奮鬥。這不容易,因為離秋決的日子沒剩幾天,他們不但要想辦法拿到證據,還得趕往杭州攔轎,因為張居正恰巧南巡,寄宿在那兒。
為了順利混入尼姑庵,相思甚至還落髮,假裝是一名落魄的比丘尼,最後才被收留。
白天的時候,她吃齋念佛,晚上則搖身一變,成為宵小,以打小練就的輕功,飛簷走壁找尋證據,終於在最後倒數的第四個晚上,潛人主持的房間拿到證據。
一拿到證據,相思立刻跟寺院生活說再見,連拖帶踢的把章旭曦給拉到杭州去,這一走又花了一天的時間。
這天,張居正正要出門,才進轎子人都還沒坐穩,轎外就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
「怎麼回事?」張居正掀開轎簾,未料見到一男一女當街攔轎,男的一見著他的面立刻跪下,雙手呈上一疊名冊大聲說道
「草民章旭曦,金陵人氏。今日斗膽攔轎,實是因為……」
秋決當天,西市擠滿了人潮。每一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等待官差將犯人押至搭建在市場中心的高台上處決。
不過,他們最想看的,還是哪一個不要臉的賤婦,竟敢勾引別人的老公,簡直一點貞潔觀念都沒有。
他們引頸盼望著,手上的破爛菜葉捏得都快碎了,這是待會兒要用來砸賤婦的工具,他們得讓她知道,違背社會風俗是要付出代價的。
終於,市場那頭出現了他們等待已久的桑綺羅。
「去死吧,你這淫婦!」
「賤女人,竟敢勾引別人的老公!」
「打死她,別讓她活著!」
此起彼落的呼叫聲,充斥整個西市,滿天飛舞的惡爛菜葉幾乎要將桑綺羅整個人淹沒。
即使如此,她還是站得直挺挺的,絲毫不畏懼他人的眼光。
她沒做錯事,她是被陷害的,即使旁人不知,但她自己知道,這就夠了。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於正義,表情太過於平靜,週遭的民眾竟開始安靜下來,目送她登上行刑台。
「別攔我,讓我上去!」在圍觀的群眾中,有兩位姑娘這麼對官差叫囂,她們分別是崔紅豆和藺嬋娟,她們都很急,可一樣沒辦法。
桑綺羅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兩人,對她們搖搖頭。她感激她們的關心,但不要她們送死。當日持香結拜並不是真的為了同年同月同日死,她要她們活著,而且要活得幸福快樂。
「綺羅姐!」崔紅豆試著推開一直阻攔她的官爺衝上台去,藺嬋娟也一樣,卻推不開。
「綺羅姐!」崔紅豆氣到蹬腳,她不明白她為什麼還能這麼平靜。
「你這個傻瓜。」崔紅豆氣紅了眼睛。「為正義死真的這麼值得嗎?你都沒有想過我們會有多傷心。」雖然她自己也十分有正義感,可比起她的結拜大姐來,可就遜色多了。
桑綺羅仍然不講話,只覺得對不起她們。相思為她到處奔波,紅豆拚死也要上台,就連一向面無表情的嬋娟也鉚足了勁兒要跟她同生共死。
知道她有這麼多知己便足夠了。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次機會能結交到足以論生死的朋友?恐怕沒有吧!而她居然幸運地擁有三份至死不渝的友情,老天已經太厚愛她了。
「時間到,行刑!」
主掌行刑的斬官,丟下一支令牌表示時辰到。
桑綺羅閉上眼睛,坦然地面對死亡。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相信假以時日,律法會還她清白。她只遺憾,沒能在臨死前見章旭曦最後一面,他還是來不及。
「斬!」
斬令既出,劊子手的大刀跟著揮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有如天籟的馬蹄聲起——
「刀下留人!」
馬背上的人是戴著方帽的相思,她看起來快累垮了。
「這是內閣首輔張居正親筆寫的手令。」相思高舉手中的紙今。「張大人認為此案尚有可議之處,命令立即停止行刑,立刻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