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立意原本很好,可自嘉靖以來,驛站的管理日漸鬆散,使用的範圍由原來的七項擴充到達五十一項,勘合任意填寫,領用者往往霸佔不還,長期把持。官吏來往於途,任意索馬索驛夫,還有人乾脆敲詐「折干」,即拚命地消耗驛站的糧食物品,剩下的部分尚得折銀交納,搞得人民怨聲載道,民怨沸騰不已。
內閣首輔張居正就是因為洞察這些情況,所以才會下令改革,嚴格要求官員不可借此擾民,沒想到弊案還是發生了。
桑綺羅和章旭曦同時感到訝異,可令他們吃驚的事還在後面,房裡頭的兩人接著又說——
「說起來,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誰叫我在朝為官,有些通關不打都不行。」巡撫歎道。
「這倒是。」掌櫃的點頭。「身為南昌巡撫,確有許多事身不由己,就拿您掌管的驛站來說吧!您要真的不核結勘合,小的看您那些個同儕也不會體諒您,搞不好還會回頭咬你一口哩。」
「一點也沒錯。」巡撫陰笑。「所以我才將他們要我答應的每一筆勘合都做了記錄,埋在驛站的西牆之下,看到時有誰敢借此參劾我,我一定要跟他鬧個沒完!」
巡撫此話一出,房裡兩人又是一陣大笑,房外兩人又是一陣目瞪口呆。
原來,這弊案不只一人參與,而是一大串。南昌巡撫的背後有一大堆受惠者或說是受害者,他們都跟弊案有關。
驚訝過後,桑綺羅和章旭曦決定該是結束這趟行程的時候,因為他們已經找到證據,只差舉發。
兩人用最快的速度,連夜離開客棧,日夜兼程地趕回金陵。
一回到桑府,兩人立刻就吵起來。
「我要用我哥哥的名義,上狀子舉發南昌巡撫的惡行。」
極富正義感的桑綺羅,決定冒險舉發南昌巡撫,馬上引來章旭曦強烈的反對。
「不行!」他嚴厲地否決。「你也聽到那日他們的對話,參與這件弊案的官員還有很多,萬一金陵的府尹也參了一腳那怎麼辦?我們不能冒險。」
「不會的。」桑綺羅對地方父母官深具信心。「金陵的府尹沒這麼糊塗,他一定會幫我們呈遞這張狀子,你不必擔心。」
「別以為你打贏了我四場官司,就隨便認定別人一定是好人。」章旭曦攔腰斬斷她的美夢。「告訴你,官場文化我看多了,和自己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怎麼判都行。可一旦牽扯到利益問題,什麼正義都滾到一邊去,這就是我的看法。」
「那就是你的看法有問題,我可不認為金陵府尹有你說的那麼糟。」要不也不會還人清白。「依我看,根本就是你輸不起,還記恨打輸官司的事,所以才會攔著我,不讓我上狀子。」哼!
「我、我哪裡記恨了?!」章旭曦氣不過,她居然把他說得這麼卑鄙。「我只是不希望你魯莽行事,最後壞了大事。」然後莫名其妙地入獄。
「會壞大事的人我看是你吧!」桑綺羅犀利地反擊。「不要忘了,你輸給我四場官司,每一場都是因為太自以為是。」
「對,過去是我太自以為是,可現在自以為是的人是你。」桑綺羅嘴利,他也不服輸。「你以為自己打贏了四場官司,就認定無論你告任何人都一定贏,你別忘了對手不再是我,而是龐大的官僚體系,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扳不倒的事實。」
「錯,扳得倒!」桑綺羅相當堅持。「我相信這社會上總有公義存在,我一定要試試看。」否則她枉為人。
兩人氣憤的眼神霎時在空中交會,雖然各人生氣的理由不同,但目光卻是一樣。
「你愛試就去試,但萬一要是失敗了,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你,告辭!」章旭曦憤而轉身。
「好啊,不送!」桑綺羅亦將頭別向一邊。
兩人短暫的友善氣氛就此譜上休止符,桑綺羅從此開始了孤獨的抗爭。
不顧章旭曦的強力反對,當夜桑綺羅便寫好了狀子,以她哥哥的名義呈上官府,原本以為如此天大的事,必會馬上得到反應,沒想到卻絲毫沒有動靜。
第一天,她守在門口等待官府通報,卻不見人來。
第二天,她差人上衙門確定府尹是否有接到她的訴狀,沒人回答她。
第三天,她終於盼到捕役,可卻非傳喚她哥哥問話,而是直接把他捉進牢裡,嚴刑拷打。
這時桑綺羅終於慌了,她不明白事情為何演變到如此地步,只能拜託相思幫忙,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我去替你查了,綺羅姐。」相思愁眉苦臉地跟桑綺羅報告最新狀況。「師爺說你那份狀紙有問題,因此才把你哥哥捉起來。」她搖搖頭。
「有什麼問題?」桑綺羅不懂。「我那份狀紙,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寫得合情合理,能有什麼問題?」
「就是因為太合情合理了,所以你哥哥至今才能保有一條命在。」相思歎氣。「你知道當府尹看見你寫的那份狀紙時,臉上是什麼表情嗎?」
桑綺羅搖頭。
「他當時的動作就和你現在做的一樣,可絕對不是因為氣憤,而是驚訝你為什麼也知道這件事。」狀紙送到的時候她也在現場,因而一目瞭然。
「你的意思是……」天啊!難道章旭曦的預測成真?
「嗯。」相思點頭。「我恐怕府尹大人也是這次舞弊事件的要角之一,否則他不會這麼緊張,一看見狀紙就立刻派人快馬加鞭趕往南昌縣,我看八成是去通知南昌巡撫,要他趁早做準備。」到底官官相護,綺羅這一步棋是走錯了。
聞言,桑綺羅倒退了幾步。噩夢成真,金陵府尹真的參了一腳,現在該怎麼辦?
「我哥哥……我哥哥還好吧?」猛然想起桑致中的安危,桑綺羅臉色蒼白地捉住相思的手臂。「他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都是她害了他。
「暫時還不會,府尹大人現在正頭痛著,因為你哥哥沒犯錯,他也找不到什麼名目來治他的罪,只能鞭他兩下。」要不是她盡力罩著,恐怕不只挨鞭。
「那還好……」聽相思這麼一說,桑綺羅頓時放下心,不料相思又搖頭。
「先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有更壞的消息要告訴你。」相思歎氣。「據我所知,你哥哥可能還要被關一陣子,等到他們找到名目,可能就會被治罪了。」搞不好會被判充軍。
「可是我哥哥沒有犯罪呀!」只有呈狀紙。
「誣蔑朝廷命官,你看這條罪怎麼樣?」相思在衙門混久了,上頭會使什麼招數,她比誰都清楚。
民不可告官,自古以來皆是如此。除非是攸關軍國大事.或是謀逆之事,否則一旦告了.只有玩完的份。
桑綺羅自然清楚這條規定,但她以為,吞食驛站中飽私囊乃非常嚴重之事,可與謀逆相提並論。
「那我哥哥不就……」桑綺羅簡直快哭出來了。
「沉住氣,咱們再想辦法。」相思輕拍桑綺羅的肩。「到目前為止,你哥哥尚沒有生命之虞,除非府尹大人能逮到其他的把柄,否則暫時不會有事。」
相思安慰桑綺羅,桑綺羅點點頭,感激不已地靠著她的肩膀喃喃說道:「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到底她們姐妹的情誼深厚,就算沒有血緣,感情一樣深濃。
相思微笑,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她們只能祈禱不會再有其他的事發生。
可兩人的祈禱很顯然並沒有發揮太大的效果,當她們還在想辦法營救桑致中的同時,另一個更嚴重的打擊,正悄悄朝她們逼近。
翌日,秋風颯颯。
秦淮河的江岸上,佈滿了酒肆客棧,所有煩人的心事皆在酒精中化為烏有。
「真是煩呀,那個桑致中。」金陵府尹,氣沖沖地丟下筷子,同身邊的師爺抱怨。「那傢伙為何會知道南昌巡撫的事,真是教人想不通。」
「別生氣,大人,先喝口酒。」一旁的師爺忙倒酒,安撫府尹。「反正現在桑致中正被咱們押著,一時也脫不了困,您就別想太多。」
「怎能不想?我根本是寢食難安呀!」金陵府尹想到就生氣。「你知道前前後後我托南昌巡撫給我弄了多少回勘合?每一張勘合都見不得光。」因為都是挪為私用。「這事要是讓朝廷知道,丟官不打緊,搞不好還會被捉起來治罪。」張居正那老頭可是不會給人留顏面的。
「噓,大人,小的知道您急,可這裡是客棧,您可得小聲點兒,萬一教人給聽見了,就不好了。」師爺注意到隔壁桌有個男人的眼睛一直往這兒瞟,不得不提醒上頭。
「去去去,我還管別人看,快給想個辦法才要緊。」府尹都快急白頭了。「目前桑致中的確還關在牢內,可沒個正式的名目,也不能關他一輩子,最後還是得放出來。」所以說想個辦法定他的罪才能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