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跟她沒有什麼仇恨。」來人急亂地解釋。「若硬要說有的話,只有逼她還債這件事。她丈夫生前向我借了不少錢,一毛錢都沒還就死了。後來我家也急用錢,不得已才前去要債。哪知她又是哭又是鬧的把我趕出來,眼看今天早上我就看見她的屍體懸掛在我家門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呀!」
說到最後,來人索性痛哭,留下章旭曦一個人思考。
聽他的說詞,他也沒犯什麼錯,欠債還錢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沒錢還的人哭哭鬧鬧,也早已司空見慣。
只是,若單純只為了還不出錢,需要搞出人命嗎?這又是一個疑點……
「章公子,人家都說你是『金陵第一訟師』。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想出救我的辦法來,我還有一家老小要照顧,不能坐牢呀!」
所有來求助的人,到最後都會使出這招殺手銅,此人也不例外。「我知道了。」章旭曦歎氣,一聽見別人誇他,他就沒轍。
「我會幫你。」是啊,他會幫他,但要怎麼幫呢?
他反覆思考,左想右想,好不容易才讓他想到——
「有了!」他有主意了。
「你過來……」
章旭曦捉住來人的耳朵,教他怎麼脫身的方法,殊不知另一頭的桑家,也有一個人同樣被纏住,難以脫身——
「桑公子,你幫幫我吧!」
風和日麗的早上,尚來不及開溜的桑致中,一跨出房門就被等不及通報的老婦逮著,聲淚俱下地求他幫忙。
沒辦法,他只好先請老婦去花廳,照例把他妹妹請來,這才開始詢問詳情。
「呃,大娘……」桑致中邊說邊看他妹妹的嘴型。「您有什麼委屈,就說了吧!」他妹妹的嘴好像是這麼張的,應該沒錯。
「嗚……嗚……桑公子,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媳婦跑到別人家門口上吊了。」老婦說。
「到別人家上吊?!」桑致中聽得眼珠子都凸出來了。「不……不會吧!您媳婦到哪一戶人家門口上吊?」老天,竟有這麼可怕的事發生,真虧他妹妹喜歡幹這一行,要他就不行。
「莊阿發。」老婦哭著說。「他是我兒子生前時的好朋友,時常來我家拜訪。」
「大娘您可知道,您媳婦為什麼要去莊阿發的家門口上吊呢?」這話是桑綺羅問的。在大明朝,這類案件不多,自是特別引人注目。
「當然知道。」老婦說得咬牙切齒。「莊阿發污辱了我媳婦的貞潔,她氣不過也鬥不過,所以才會選擇上吊報復!」
老婦越說越傷心,頓時淚流滿面,教人看了好不心疼。
「大娘您別急著哭,先把話說清楚,這樣家兄才能幫您。」桑綺羅邊說邊向她哥哥使了個眼色,桑致中連忙趨前安慰老婦人。
「謝謝桑公子,你真是個好人哪!」感動於桑致中體貼的表現,老婦連聲道謝,只見桑致中苦哈哈地傻笑。
「是啊、是啊!」其實天知道真正好的人是他妹妹,當然他心腸也不差,但比起他妹妹的古道熱腸,還差一大截。
「大娘,就請您把事情從頭到尾細說一遍,好嗎?」桑綺羅不介意功勞全歸她哥哥,但求他不要笑得像白癡,給人看笑話。
老婦聞言點頭。方纔她就覺得這位說話的姑娘氣度非比尋常,可惜不是男兒身,否則一定比她哥哥更有成就。
「好,老身這就說了。」老婦擦乾眼淚。「我十七歲的時候許配給一戶姓謝的人家,生下一子。沒想到,孩子才十歲的時候,丈夫就因病去世,成了寡婦。我含辛茹苦地把孩子養大,還幫他討了門媳婦。哪知這孩子命苦,成婚不到三年也跟著他爹的腳步去了。」話至此,老婦忍不住傷心,又是一陣嗚咽,聽得人好不心酸。
「而我那苦命的孩子,生前因為久病纏身,無法出外工作。我和媳婦兩人,雖然到處接些針線活兒,但還是無法應付兒子龐大的醫藥費,只好跟兒子的好朋友莊阿發借錢。」老婦哭歎。
「誰知,在我兒子下葬後的第二天,莊阿發就來要債了。我們還不起,請他再寬限一段時日。結果、結果他就當著我的面玷污了我媳婦,說是還不起錢,就用我媳婦的身體來抵債!」
好不容易說出這段話,老婦已是泣不成聲,但還是勉強把整個故事講完。
「我媳婦不堪受辱,早萌發尋死的念頭。昨兒個夜裡,就瞧見她拿著麻繩企圖自殺,我死勸活勸,本以為沒事了,誰知道今天早上就被人發現她吊死在莊阿發的家門口。」她聽到消息的時候幾乎暈厥。
「我匆匆忙忙地跑到莊阿發家去,還沒來得及哭,便瞧見他面色蒼白地往鳳劉公路的方向跑。我心想他一定是去找那姓章的訟棍幫忙,所以也趕緊跑過來。」說到這兒,老婦突然跪下。
「桑公子,你一定要幫幫我啊!」老婦猛磕頭。「我知道你是個大好人,我的媳婦一向溫順,如今選擇以這樣的方式申冤,實在是情非得已。那姓章的訟棍一定會想出什麼辦法幫在阿發脫罪,你若不肯幫老身,那老身的媳婦死得豈不是一點價值都沒有?請桑公子幫忙。」
老婦又是磕頭又是哭嚎地請桑致中幫忙,蒼老的面容,教人看了不忍。
「大娘,您別這樣,您先起來……」桑致中無可奈何地看了他妹妹一眼,和她一樣傷腦筋。
這事的確滿傷腦筋的,老實說,到別人家門口上吊,根本上是一件很缺德的事。可在缺德的表面下,卻又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冤屈,著實教人左右為難。
「求求您,桑公子!求求您……」即使桑致中極力阻止,老婦仍然不肯起來,仍是跪著。
「求求您幫幫我媳婦!她生前已經受夠委屈了,我不想她死後還得憋一口氣,升不了天……」
就是這一句話,動搖了桑綺羅原本欲推辭的心。
同樣身為女子,她深深明白,時代對她們有多不公平。男人可恣意出外風流,女人卻只能守在家,做些男人要她們做的事,甚至連遭受了污辱,都不得伸張冤屈。
老婦人的媳婦會想尋死,是因為社會不容許一個已經被污辱過的女子繼續活在世上。她會選擇在玷污她身體的人家門口上吊,是因為她無力抵抗父權社會男人之間的層層勾結,所以只好用最極端的方式表達她的不滿。
只有在最悲哀的時代,才會發生這麼荒謬的事,她不管,誰管?
桑綺羅歎口氣,決心幫忙老婦人,於是開口。「我和家兄都很同情您的處境,您放心,家兄會幫您這個忙。」
有了桑綺羅這一句話,老婦頓時放下心,猛道謝。
「謝謝桑公子,謝謝!」
老婦感激萬分的向桑致中道謝,桑致中卻是眼睛凸暴地看著他妹妹。
綺羅沒搞錯吧!她當真要幫這個忙?
他正感不可思議之際,就見他妹妹綻放出一個可怕的笑容,陰森森地對他說:「大哥,可否麻煩您跟我進去一下?」
桑致中的頭還來不及點,就被他妹妹揪起衣領一把拖向內房……
三個時辰後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迴響於鳳劉公路上的某座宅院裡。同樣的情景上演了不知幾遍,不消說,又是章福。
「少爺,咱們、咱們又輸了。」這回,章福不再叫得震天價響,多少已習慣敗陣。
僕人習慣輸,章旭曦可不然。一聽見這個刺耳的字眼,他馬上反問章福。
「輸給誰?為什麼輸?」他這次的計劃頗為周詳,沒有理由失手。
「還能輸給誰?當然是桑致中了。」章福就他打探到的消息回答。「我聽人說,在莊阿發來找少爺的同時,謝家的婆婆同時也去找桑致中。你教莊阿發把屍體搬下來,再掛一次,造成兩次吊痕證明是有人故意款贓這事兒,不曉得怎麼搞的,居然被桑致中料到。我還聽說,莊阿發才剛把屍體給重新掛上,捕快就帶著大隊人馬包圍莊阿發的家。那莊阿發雖嚇得發抖,可也有照少爺吩咐的那樣,說是被人栽贓,可你猜怎麼著?謝家的婆婆竟然告訴府尹大人,她媳婦脖子上那另一條勒痕是莊阿發剛弄上去的,還供上了一份狀紙。」
那份狀紙的內容,細寫著謝氏婆媳的冤屈,並懷疑屍體會有兩條勒痕是莊阿發動手腳的關係。因為剛產生的勒痕顏色較淡,不如吊了一整夜的勒痕來得清晰。
由於謝氏呈上去的狀紙和實情相符,因此判官大人很快便裁定莊阿發有罪,所以說他們又輸了。
「又輸了」這三個字,像是最無情的鞭繩,一下又一下地抽在章旭曦身上,教他疼,也教他痛。
桑綺羅!
顧不得平日時時刻刻保持的悠然假象,章旭曦一拳打在桌子上,牙齒咬得嘎嘎作響。
他曾發誓,要撕下那張得意的臉,因此加足馬力,和她一拼高低。沒想到,他居然會輸得這麼慘,往後他還要不要在金陵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