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就跟老頭子鬧翻,而後逃家另外找工作?」
她朝司真苦笑。「聽起來很任性吧?其實真正任性的是她爸爸,因為他逼迫傅玉非去跟被揍的情婦道歉不可。」
「叫他去吃屎!」方老弟大喝。
「他這樣對待自己的獨生女?」
「歹勢,傅玉就是在那時候意外得知自己並不是親愛爹地的寶貝獨生女,傅老爺的六宮粉黛各自為他生了一窩女兒,傅玉沒什麼好特別的。只有她哥,是唯一的兒子。」血統又純正,穩坐老爸江山的接棒人。
所以他只會順從老爸欺壓傅玉,犯不著跟自己的前途過不去。
大家圍著方桌,垂望一堆雞骨頭、涼掉的薯條、半水中冰的可樂,沒有聲音,也沒有胃口。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喜劇。
沒頭沒腦一路歡樂到底的,只是鬧劇,沒有生命。
但是揭開了秘密又如何,改變得了什麼?沒有。但可以感到慶幸的是,這群每個都帶有生命瑕疵的軟弱者,在這小小的樂團裡彼此依靠取暖,融為美麗動人的旋律。在詩歌深邃溫柔的字句中,一同得著安慰。
她什麼時候才回來?
這問題,人人心裡都在輕吟。但只有司真,念得最深。
他想她。不是因為知道了她的秘密才這樣,而是真的很想她。
這樣的失落感太大,太可怕。難怪她會說,寧可要人的飯票、現金卡、貴賓證,也
不要什麼愛啦喜歡啦兩小無猜之類的。
在認識她之前,他無法苟同這種觀點,只能勉強接受。但認識她之後,他開始同意
了,完全同意。因為她讓他領悟到了什麼叫在乎:嘗到在乎的甜頭,也嘗到了苦頭。
小樂團缺了一角。縱使遞補的人比傅玉優秀,但仍不是小樂團三腳貓們期待的那一個。工整的演奏,聲音再精確也彷彿少了些什麼。
「你們的小樂團聖詩演奏排在崔奶奶的見證之後。」
感恩紀念會當天,流程負責同仁趕緊做最後叮嚀。
「我已經在講台前的第一排為你們留了位子,方便你們上下場。麥克風的位置和收音都測過了,一切OK。只是平台大鋼琴的琴蓋斜面太廣,可能會擋住司琴的人,所以司琴的姊妹……嘿!」
「有,我在聽!」小妹妹急急回應。
「妳自己要隨時抬頭看看他們三人,不要埋頭猛彈妳的。因為今天的紀念會將全程錄像,妳窩在後面會讓我很難帶鏡頭。」
「喔。」
不萊梅的另外三隻動物,故作優雅淡漠,暗暗感歎。完了,有人還沒上場,就已經抖成中風狀。看來演奏的人,最好能有點自戀、有點愛現、有點傲氣、有點演技。即使半途彈錯,也要理直氣壯得彷彿錯的是鋼琴、是樂譜,絕不是本小姐。一路臭屁到底,會比怯怯發抖來得有說服力。
溫馨隆重的紀念會,因著崔家的學術聲望與交遊廣闊,輿會者將近三百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剛好足以讓新手嚇到六神無主。
「該是時候了。」司真與大伙共坐第一排,漠然低吟。
「還沒吧。」尚之蹙眉斜睨,「要等崔奶奶下台後我們才上去。」
「我說的是這樂團。」
要解散嗎?
「我本來就是因為傅玉才參加。現在她不在了,我沒有動力繼續下去。」
他們誰不是呢?
最終的光榮演出,就此光榮結束吧。
而後,他們帶著殉道精神上台領死,道貌岸然卻無能為力地各自把玩樂器,連手假裝錯音連連的混亂琴聲是不存在的。他們竭力表演自我陶醉,企圖轉移會眾尷尬的注意。
偏偏這司琴小妹妹鋼琴彈得超大力,跌跌撞撞得令人泫然欲泣。
求求妳快住手吧……
才正想著,不堪入耳的馬戲大樂團突然三缺一:鋼琴沒聲音了。
隨之而來的,是令他們霍然驚醒的靈巧琴韻。台前三人所處的角度,都看不見大片琴蓋後頭擋住的人是誰,卻都很清楚:是她回來了。
琴韻宛若行雲流水,帶領小提琴、大提琴、長笛,迴旋漫舞地融入鋼琴的旋律層次,歌唱般地一聲部迭入一聲部,合為豐富的饗宴。
大格局中,有精巧琢磨的樂句,呈現細膩的音樂表情。小處之中,又有思考的深度與詮釋能力。
然而這樣的琴藝不能說是毫無瑕疵。她的觸鍵上缺乏專業的鍛煉,亮度與力度上薄弱,快速音群略嫌模糊。但這不是獨奏,並非個人秀。台上四人各有優勢、各有短處;各有驕傲、也各有軟弱。各有不爽、各有包容;各有孤獨。又各有短陪伴。各有出路、各有困苦;各有灑脫、也各有包袱。
這些七零八落的靈魂融在-起,成為和諧。
哎,果然還是要臭氣相投的怪胎,才對味呀。
三首聖詩演奏完畢,全場還以熱烈的鼓勵。
司真根本不管大家的肯定與掌聲,禮數也不顧,擱下小提琴就衝到鋼琴後方,用力擁住才正要站起來謝謝會眾的優雅小人兒。
啊啊啊!傅玉整張小臉重重撞進他胸懷內慘叫,受不住他突襲的環龍碎骨絞殺大法,幾乎內臟爆裂。
他發什麼神經啊?!她平滑柔順的小禮服、她在美發沙龍弄了二小時的波浪鬈造型長髮、她精雕細琢的本季秋冬最新朦朧粉嫩娃娃妝……現在整個人簡直被他揉成一團鹹菜乾。
給她滾開!
「傅玉!」另一個拋下大提琴的熱血男兒也激切擁來,抱住緊擁中的兩人。
噢!她的肋骨……她的肺……
「小玉兒!」又有人棄長笛不顧,擁住那三人。
「妳可回來了!」台下不甘寂寞的混仙,也跳上來黏抱在大伙外圍。
在場會眾無不感動,宛如世界盃足球賽終於獲得總冠軍情不自禁相擁而泣回想一路如何苦不堪言披荊斬棘克服艱辛彼此勉勵相互扶持的生死至交戰友們,一同分享這一刻的喜悅。
冠軍隊伍國家的國歌壯烈揚起,升上國旗,隊員們無不涕泗縱橫地昂首迎向燦爛朝陽,揚起抗戰時期激勵民心的樣板笑容,兩道熱淚閃爍。
救命……
人潮洶湧中,一隻小手顫顫伸起,虛弱求救。
她只不過回老家陪媽媽去加拿大一趟,為什麼一回教會就遭到這種恐怖攻擊?他們這麼恨她半途拉下搶她位置的司琴小妹妹嗎?還是……
這場賺人熱淚的逝世感恩紀念會,差點當場又多了一個要追思的罹難者……
不管怎麼樣,歡迎回家囉,小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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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春情蕩漾,超想跟司真單獨在一起的說。可是……
「這首『這是天父世界』很贊,以我們的編制來演出,前奏會很像電影魔戒的主題曲。」美女在旁,司真居然無動於衷,淨在那裡熱烈地跟不萊梅馬戲團成員討論。
「現在教會裡一直有學過樂器的人想加入我們。」尚之都快被這些仰慕者煩死。「拜託你們能不能提出個解決之道?我們這個團到底要走固定班底的路線,還是人員可以彈性流動的?」
一陣嬌嫩的連連噴嚏聲,在司真身旁努力干擾。
「我建議開放大家參與。」他看也沒看她一眼,邊講邊從口袋掏出衛生紙遞去,就算了事。「不需要小家子氣地把它局限在我們這撮人身上。」
「評選標準呢?」柯南臭著臉小啜噁心的生機健康果汁。「難道來者不拒?」
傅玉落寞地枯坐著,擦著流不停的鼻水。
時值冷秋,她卻為了引起他的注意,穿著薄涼飄逸的夏日性感小洋裝,什麼好料都免費給他看,他卻像瞎子一樣,連她人在哪裡都沒看到。
方老弟則好幸福、好渴望地坐在她對面,飽覽秀麗風光,笑得好不快樂。
氣得她狠狠拿那坨鼻涕衛生紙砸他。這一粗野動作,使得低垂領口內的乳波聳動,幾乎彈脫。
可惡,這什麼魔鬼魔術胸罩。雖然效果驚人,十分突出,卻好幾次險險包不住兩團豐滿,一湧而出。該勾引的人勾引不到,卻到處招來蒼蠅螞蟻,煩死人。
奇怪,司真都不會想跟她單獨相處嗎?她過去只要在有他出席的場合,看到他、跟他在一起就很快樂了。但現在,那種層次的幸福感已經不能滿足她,她想要單、獨、地跟他在一起,偏偏一大雜事擋在他們之間,超討厭。
「太好了,這樣我們的小樂團──」
「解散算了啦!」
小玉兒的忿忿嘔嚷,立刻引來大伙冷冽的斜睨,森狠鄙視。
她愈來愈討人厭了……
好嘛,她不唱反調就是。那建議她跟司真來個二重奏怎麼樣?這樣她就可以達成卑劣的企圖:兩人單獨相處,切磋琴藝。嘿嘿嘿!
結果,他真的跟她上了……很恐怖的魔鬼訓練課程,不斷要求鋼琴達到他要的高難度技巧,還給她一堆作業。
「難得妳會主動提出這麼上進的要求,我們乾脆趁這次二重奏的嘗試,大幅度提升樂團的表現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