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替司真找台階下!「那你為什麼不適合?」
「我無法承受手術失敗的壓力。兩條人命,就因為我的疏忽而報廢。我從此沒辦法再走外科的路,而且目前還在接受心理治療。」
她怔住。
尚之的心門一下子開太深,讓她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回應。
「腦腫瘤的手術不像其它外科手術,它完全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我的成績和表現雖然一直很優異,卻在某次手術中犯了一個很小的錯誤。」手指上細微的箝夾力道閃失,猛地病人腦中急遽湧血,噴濺到他身上。那時的驚恐,至今仍令他冷顫窒息。
更別說是隨即要面對家屬,宣告病人癱瘓的沉重壓力。
「後來我的教授又給我一次機會,我卻再一次因恐懼而失敗。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踏進開刀房一步。」十幾年的醫學培養,一切心血化為灰燼。
場面凝寂。大家暗暗互瞄,不曉得該不該為尚之的一頭冷汗遞上衛生紙。
「司真之所以成為新一代神外的佼佼者,自有他過人之處。」在高度壓力下仍能做實時而精確的複雜判斷。「而且被病人情況嚇到六神無主的家嚼,也總會在看到司真出馬說明的冷靜魄力下,感到安心,甘願把病人交到他手裡。」
他卻不行,已是一個畏怯逃跑的失敗者。
傅玉尷尬杵著,從不知道生命的重量,會重到壓碎一個人的靈魂。
「呃,那……你做的心理治療還好嗎?」
沙發上另兩人沒力地抽筋。好啦,地承認,這個問題的確滿爛的。
奇陸的是,尚之居然對她笑。笑得有點淒涼,也有點溫暖。
「那些專業療程,還不及妳小樂團的療效。」
美眸圓瞠。「啊?」
「傅玉。」
「有。」
「妳要不要考慮跟我交往?」
「語驚倒全場人。但他的神情太坦然,太真誠,讓人連開個玩笑打發過去都不忍。
「我知道司真跟妳也在交往的適應期當中,但並不代表我就沒有機會。我希望妳能鄭重考慮,看看我有沒有這個可能性。」
驀地,芳心懸宕。
司真跟尚之,她要選哪個?
不知為何,她此時此刻想到的,竟是加熱過後附有酸菜及辣醬的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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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週末之夜,照例是社會青年的團契小組聚會時間。可是當司真撥手機給小組長凱哥詢問傅玉的狀況時,隱隱軟化的心,再度剛冷。
「傅玉剛才有跟尚之一起來,可是她把尚之和要送給大家的茶點交給我之後,說什麼有要事得跑一道師大夜市,就不見人影。」
司真淡淡回嗯,握著手機的鐵掌卻幾乎將之捏碎。
若不是前陣子他從老弟那裡聽到了風聲,他恐怕不知還會被他們的姦情瞞多久。
「司真,我說句話,你不要介意。」難得凱哥會正經八百的,一掃智能不足狀。「你真的要多關心一下傅玉。」
「我一直都在關心。」但也得看人家瞧不瞧得起這份心意。
「我說的不是這種偷雞摸狗武的關心。」與其打遍電話給她週遭所有人問她近來如何,何不直接打去問她好不好?「讓她感覺到你在關心她有這麼丟臉嗎?」
「我不想跟你談我個人的感情生活。」
「好,那我坦白說。傅玉她哥已經兩度來教會逮人,都因為她好狗命而碰巧錯開,但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這在說什麼?
「我不曉得傅玉有沒有讓你知道,她不是離家出走,而是逃家,可是我必須站在教會的立場聲明底限;教會可以同理她的困難,卻不能幫助她逃家。我被夾在她跟教會中間,也很難做人你知道嗎?」
司真微愕。「這事我第一次聽說。」
「傅玉家很複雜,她不能苟同家裡的一些做法就逃家,說是要跟男友同居。問題是她根本沒有男友,她要跟誰同居?」
怪不得,她會跟老弟做那麼詭異的協議:她幫忙和他相親,老弟就負責養她三個月。
「她哥剛剛就到教會來逮她,聲明家裡對她的容忍已到極限,命令她立刻回去。」好死不死,她早一步蹺頭跑到師大夜市,逃過一劫。「而且她住的小套房,房東也已經確定要脫手,無法再收容她--」
他聽不清下文,腦袋充斥著混亂的烈火。
她不急於找房子,因為她只要找男人就行?繼找上老弟之後,現在是找上尚之?而對他的援手,卻總是傲慢的不層,閃閃躲躲。
她究竟在想什麼?
這份強烈的不滿質疑,在隨後意外見到她跑來醫院找他時,達到極限。
「嗨。」她努力鼓起勇氣,在他恐怖的臉色上擠出笑容。「晚安,方便聊聊嗎?」
不方便。但他卻自我嫌惡地一面排斥,一面帶她到十三樓大玻璃的璀璨夜景前,與各家疲備焦心茫然的親屬們同擠在休憩用的陽光室沙發內。
呃……這種場合,實在不好說話。可是他好像不在意……
是不在意被人聽見,還是根本就不在意她?
「到底有什麼事?」很淡很輕的一句話,卻是望著窗外輝煌的都會燈海森吟。
她困窘地擠在他輿拖著點滴架的糜爛老頭之間,惶惶掏出一堆隨便挖來的藥品。
「我是想請你看看,這些是什麼藥啊?我肚子痛的話,可以吃嗎?」
他一一抽換小袋,冷冷瞄了兩眼。
「nitroglycerin,可以用做心肌梗塞病患性交前事先服用的錠劑,以防性交時心絞痛發作。妳有心肌梗塞的問題嗎?」
「沒有……」她被他的解說糗成小紅人,努力不去注意週遭拉長的耳朵。
「acetaminophen止痛劑。hydrocodone bitartrate類的止咳藥,pentobarbital,開給病人的睡前安眠藥。」綜合以上三點,導出結論。「妳罹患急性咽炎了?」
「沒有。」他那口氣,好像她死了也沒關係……「你最近有沒有去看電影啊?」
「上次看電影是十年前的事。」
「喔。」沉默了好一陣子,她才找到下一句,「那是什麼片啊?」
「尤里西斯生命之旅,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所導,以導演的視角記錄巴爾幹半島的分裂現狀及對自我生命的省思,終而在戰火摧殘殆盡的塞拉耶弗找到了答案。」
「喔。夜景好漂亮喔。」
沒人鳥她。
「你有買樂透彩嗎?今天開獎。」
「沒有,我習慣對統一發票。」
夜深了。病人們行屍走肉般地頹然回到各自的病床,憂愁的家屬仍在埋首,逛腎院的閒人仍癱在沙發看高懸的電視。熠熠喧嘩的窗外燈海,依舊奢華賣弄,車陣如龍。
兩個人,並肩而坐。
如果,她稍微把頭左傾一點點,就會靠到他壯碩右臂上種過牛痘的記號……她不敢,因為她承受不起可能隨之而來的厭煩或閃躲。
他不懂她到底想說什麼。如果不說,為何不給他一點暗示性的動作?她難道還是覺得他這個男人不可靠?
如果,他再給她一個像以往那樣憨厚卻迷人的笑容,她就不回去了。
如果,她稍微像以往那樣潑辣驕蠻,他就可以順勢擁上去,不放她走。
如果他仍然像以往那樣喜歡她。
如果她肯再接納他一次。
如果……
「我以前養過一隻狗,雜種的杜賓狗,叫萊西。」
驀然,她恍惚呢喃,和他一同望著黑夜中的燦爛彼岸。
「我家的人都不喜歡牠,覺得牠血統不純,不漂亮,而且小時候的我很怕狗,所以他們就把牠丟掉。我過一陣子就忘記牠了,可是有一天放學,我被一隻很凶的大狗嚇到,牠要咬我,我又不敢跑,就僵在那裡。突然,衝出一隻短腿狗拚命朝牠吠,直到把牠吠走。我那個時候才想起來,牠是萊西。我們都丟掉牠一年多了,牠居然還記得我。」
短短的小尾巴,搖得好興奮,好快樂,依舊視拋棄牠的小女孩是牠可愛的主人。
「我就帶牠回家,不顧家人的反對,一直養到牠死。大家都以為我這麼愛牠,牠死了,我一定會很難過,可是我卻一滴淚也沒流,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覺得好奇怪,我怎麼這麼狼心狗肺,然後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眼前的夜景迷迷濛濛,沉入海中。燈影蕩漾,流離如夢。
「後來才發現,我沒有辦法再養狗。我家人帶我找過好多店,看過不下上百隻的杜賓狗,可是都沒有找到我要的。不管我再怎麼努力找,都找不到萊西。」
奇怪,牠跑到哪裡去了?
「我從來都沒說過我喜歡牠,也不覺得我有喜歡牠,因為牠是我第一隻養的狗,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喜歡牠,但是,我卻決定了,我再也不要喜歡任何狗。」
再也不要每天起床時四下張望,萊西到哪裡去了。再也小要莫名其妙端著一盤狗食,卻不知道她到底打算拿給誰吃。再也不要在街上行走的時候突然變成呆瓜,傻傻搜尋不存在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