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康芹一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這人是她的母親沒錯,所以一聲「媽」馬上忍不住的叫了出來。
「不……不要叫我!我不要當你媽,你是魔鬼……」康詠玫近乎歇斯底里的捂著耳朵蹲在地上,生怕康芹多靠近她一步。
「媽,你別這樣。你雖然二十年來都沒來看過我,可是我並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外公、外婆不肯告訴我,你能告訴我嗎?」康芹試著靠近,可是她一靠近,康詠玫就往後躲,她只得停在原地。
「我不要你,我不想要你!你是魔鬼的小孩……你是撒旦。因為你,我被全村的人恥笑,沒辦法在村子中立足,還被父母親趕了出來,是你把我一生都給毀了!」康詠玫一邊說,一邊掉下淚水。
「你說什麼我完全不明白。」康芹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世有恐怖的聯想。
她以前總是幻想著自己的母親和父親相愛,因為外公、外婆的阻擋,所以沒辦法結合,才會迫不得已丟下她。每次當她作著這個淒美的夢時,她都很滿足。
也因為這些無限淒美的夢,才能夠讓她在外公、外婆那種近似虐待的教養中活過來,她是靠著那些美麗的幻想在支撐著自己的啊!
「你是那個男人的種,那個男人強暴了我之後留下來的孽種,原本我是不想對別人說那件骯髒事的,可是你卻是我肚子裡留下的證據,全村的人說我不知檢點,任我怎麼解釋都沒人相信,我的父母因為受不了這種屈辱直想把我趕出家門!」
當年她才十八歲,在一次回家的路上,被一個連長相都不知道的男子給強佔了,她回家之後卻不敢說,她以為只要把自己的身體給洗乾淨,就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六個月後,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她才知道自己懷孕了,當時任憑她和父母解釋自己是怎麼受到強暴的屈辱,可是父母、村人都沒有人相信,他們都認為這個孩子是因為她去勾引男人,而留下來的禍種。
在她產下孩子之後,她受不了那些人的眼光,沒有多看孩子一眼,她就離開那個家,直到最近,她又重新和父母聯絡,她才知道當年那個孩子叫作康芹,就是這個站在她面前的女孩子。
她就像是個洗不掉的印記一樣,要一輩子纏著她、羞辱她。
終於得到答案了,康芹的尋根之旅告終了,但是結局卻和她想像的完全不同,她第一次覺得老天爺幹嗎開她這種玩笑?
她現在完全可以明白外公、外婆老是對自己打打罵罵,總是用鄙夷的眼神看著她,而村子裡面一些年長的前輩總是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自己的親戚總是故意疏遠她的原因,她全都知道了!
她驚訝的坐在地上,她本來就不該屬於這個世界的,她的存在是個不折不扣的錯誤。手上這兩袋禮物是她從小到大收集的康乃馨、卡片、紙鶴……這些原本都該是這次送給母親遲來的母親節禮物,但是她的母親一定不會接受的。
第一次,她為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如果這一輩子永遠不要知道真相,讓她在自己的幻想中過一輩子,那又有什麼不好呢?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我現在的生活很平靜,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康詠玫流著眼淚對她說。
是的,她的存在就是康詠玫的痛苦,康芹明白。
康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來的,但是她手上那兩大袋禮物卻始終沒有脫手。她進去屋子前,眼中那興奮、緊張,現在全都變得無神。
她根本就不在意外面還等著一個法濤,她只是呆呆的從他身邊走過,好像根本就沒他這個人存在。
沒有眼淚、沒有悲憤、沒有傷心……所有的情緒都在剛才的屋子中燒成灰燼,隨著風吹走了,康芹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
「康芹,你怎麼了?你對阿姨說了什麼呢?」法濤追上去。
他剛才好像隱約有看到康詠玫流著淚水把門關上,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還有康芹整個人像是失了魂一樣,兩眼無神、不斷向前走,對她說什麼,她好像連理都不想理。他終於忍不住了,一把把康芹拉住,無論如何他也要知道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答應我,只要見到阿姨,就把事情來龍去脈告訴我。你現在可以說了!」
康芹盯著他看,就像他是個陌生人一樣,但是她的眼睛一里面卻什麼也沒有,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悲傷、沒有喜悅……那種空空洞洞的眼睛,比什麼都讓人感到害白。
「你不會想知道的。」康芹只苦笑一下,繼續往前走,但不知道要走到哪去。
「等等……你沒把話說清楚,我是不會放你走的!」法濤擋在她的前面。
康芹總算停下步伐,但是這一次她卻沒有看法濤,她抬起眼來看著自己頭上那片藍天。今天的天氣很好,有太陽、有藍天、有白雲,而且陽光還好刺眼,扎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來。
突然間,康芹想起法濤那間全黑的房子,原來那黑的像牢籠一樣的監獄也挺不錯。
想到這邊,她詭異的笑了出來。
「康芹,你別笑了!快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到她的失常,法濤覺得擔心。
康芹覺得這聲音變得好遠好遠、好弱好弱,她想把眼睛從天空轉回來,但是卻沒辦法,一陣暈眩襲上來,她全身無力虛軟,就這麼失去知覺也好……
「康芹,你怎麼了?!」
法濤急忙的接住那軟墜的身體,康芹卻已經昏倒在他的懷中……
第六章
什麼叫化學反應?就是只要變了質的東西,便再也沒辦法恢復原狀、再也不能假裝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像是生米煮成熟飯、牛奶變成優格、雞蛋變成荷包蛋……這些東西本質上雖然還有一樣的成份,可是卻怎麼也沒有辦法變成原來的東西。
而人生也像是一連串的化學反應組合而成的,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本質上或許還是一樣的,可是卻永遠也不可能找回昨天的你了!
康芹不想把眼睛睜開,一來是她沒有勇氣、二來是她已經覺得很累了。這二十年來,對她來說就像一場夢,而且還是最荒謬的夢。
即便如此,外面的世界她還是要面對。難道永遠的閉著眼睛,就可以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嗎?而自己也可以不去面對嗎?
第一次,她知道選擇活下去的勇氣要比選擇死亡的勇氣大上許多。
睜開眼睛,她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法濤,原來他還沒走,原來他還在她的身邊。
「你怎麼樣了?你和阿姨說了些什麼?怎麼會暈倒呢?」法濤焦急的問著。
但是康芹卻一雙大眼沒有任何表情的看著他,她不是不想回答法濤的問題,可是她除了看見他的嘴巴一閉一闔的動著之外,她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
不只是法濤的聲音,就連這個空間裡面所有的聲音,她都聽不見了。
「你怎麼了?你說話啊?」法濤焦急的搖著她的肩膀。
「對不起,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見。」康芹說的很冷靜,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事情能夠撼動她了。
「不可能的,你開玩笑。」
可是任憑法濤叫的多大聲,康芹的表情依舊一模一樣。法濤把醫生叫了過來,醫生先幫康芹作了聽力測驗,才發現這個女孩子的聽力真的喪失了。更離奇的是,她的耳朵構造仍然完好,為什麼會聽不見,醫生也不明白。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完全聽不見呢?」
「她的耳朵並沒有受到傷害,所有的功能都正常。惟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心理影響生理,她的大腦潛意識要逃避些什麼,所以大腦下了指令讓她拒絕接受外界傳來的訊息。」這是醫生惟一能找到的解釋。
法濤心想康芹會失去聽力應該是和康詠玫有關係,他開始懷疑帶她去見康詠玫到底做的對不對呢?
滿懷憂心的看了康芹一眼,她一點也不擔心的坐在病床上,眼睛呆呆的看著窗外,若無其事的吸吮著自己的大拇指,好像外界發生的事情和她完全無關,她也一點都不在意。
「那她的病能好嗎?」
「這很難說。有人在幾天之內就會恢復正常,也有人一輩子都好不了。」醫生就他接觸到的病歷下了這樣的結論。
醫生出去了,只剩下法濤和康芹。面對這樣了無生氣的康芹,法濤覺得心疼,他想逃離,他不要看到那一張失去靈魂的臉孔。
「我先走了!」法濤丟了一句話,才想起她現在根本就聽不見。
才走出醫院大門,他就反悔了,他不能就這樣把康芹丟在那個病房裡,他覺得自己應該為她做點什麼。
他幾乎是用跑的,跑到康芹的房中,才發現康芹還是維持著他離開時的那個模樣。甚至對他的離開、回來,一點感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