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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梨陌

  她的體溫還是太低。他立刻作下決定,改變姿勢,將她整個人抱到自己的腿上蜷成一圈,拿起剛剛覆蓋在她身上的毛毯,用自己的身體和管理員提供的單薄毛毯,隔絕所有外面的冷空氣。「噓,別哭、別哭。對了,新羽,妳知道我到香港去做什麼嗎?」

  她當然沒有回答,他迅速地繼續說下去:「客戶的小孩不小心把他父親珍藏很久的翡翠鐲子弄斷了--那隻玉鐲是當年他父親從大陸到香港發展的時候,他奶奶從嫁妝裡拿出最值錢的一件家傳寶貝,要給他父親救急用的--因為他父親病了,在醫院想看看那隻手鐲。那個客戶很著急,要我到香港去幫他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找到另一個很像的,他好偷天換日。結果我人到香港,他卻已經另外托了人,做了一模一樣的仿製品,送到醫院給他爸爸。本來有點火氣--我千里迢迢飛到香港,他卻另外找了人--可是聽完他的下場,我反而覺得好笑。」

  「他爸爸摸著玉鐲,只是笑笑,問他這支鐲子花了他多少錢……他覺得很奇怪:他找了上好的工匠、請人選了上好的翡翠,仿作出來的成品,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維妙維肖,為什麼他爸爸看得出來?」他低聲問:「新羽,妳知道嗎?」

  還是沒有動靜。他耐下性子,輕輕搖晃懷裡的人兒,堅持要等她回答。「新羽?」

  許久,他終於感覺到她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他偷偷鬆口氣。「因為,幫他選翡翠的人,看他緊張的樣子,以為這支鐲子很值錢,就幫他挑了最好的翡翠。可是,原本的那支玉鐲根本不是真的,而且在內側的地方還有一條裂痕。」

  她靜默許久,一邊打著嗝,一邊虛弱地低聲提問:「……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過色的翡翠,不值錢。」他頓一下。「客戶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親給他的寶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著,跟東西本身的價值其實沒有關係。」

  「幫他……幫他選翡翠的人,難道……看不出東西不是真的嗎?」

  「我不確定。我那個客戶氣死了,絕口不提那個鑒定師的名字,只說再也不找那個人幫他作鑒定,所以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找的是誰。不過,如果面對的是我客戶那種億萬富豪,時間那麼緊迫,談論的又是他的『傳家之寶』壓力有可能影響判斷力。又或者,他確實知道東西是假的--我比較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選假的東西給他的客戶,只好以真代假,誰知道弄巧成拙。」他歎氣。「不管怎麼樣,就算是我,遇到這種情況,也只能認栽。別說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內側的小裂痕,除了客戶的父親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這一點,打從一開始,我客戶就不可能成功瞞天過海……世界上沒有完美的謊言。有些事情,不是當事人,不可能真正瞭解全貌。」

  「那個鑒定師……好倒霉。」她喃喃地說:「這種事,誰知道呢?」

  感覺到懷裡的身軀顫抖慢慢平復下來,他低頭對著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個客戶性子比較急,先找了別人,否則倒霉的,說不定就是我。要是這樣,以後業界裡,大概就再也沒有人想買Derek  Hu這塊招牌的帳了。」

  她抬高頭,巍顫顫地想要回他一個笑容,彎起的嘴角卻無法成形。他看見透明的淚珠在血紅的眼眶邊緣凝集。「……孟傑、孟傑……雪君姐她……她……」

  他將她擁得更緊,緊得像是要揉進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新羽,妳別再想了。」

  她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淒厲的哭泣聲音連外面的管理員都忍不住從門口探進頭來,然後搖首無聲歎息。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麼樣,都比剛剛那種壓抑到近乎休克的顫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洩的出口。

  「為什麼?為什麼?!」她一面哭著,一面握緊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沒有答案。

  謝雪君的死,對他而言,也是一個震撼。他和謝律師不熟,偶爾會交談上幾句,只算是比點頭之交深一點的交情。但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突然之間,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種空虛的荒謬……他無法相信。即使親眼看到了大樓外面的那一攤腥紅,他還是無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種離別。

  不知道過了多久,搥打他的力道慢慢軟了下去,她的手無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轉成間歇的抽噎,她縮在他的懷裡,無法停止哭泣。「……為什麼?為什麼……雪君姐……」

  他擁著她,喃喃低聲安慰,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接下來的十分鐘,她繼續窩在他的懷裡,掙扎著呼吸、試圖壓抑哭泣,卻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淚水浸濕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滲進他的心底。

  再強的風暴,也有停止的時候。終於,她哭累了,偎著他的胸膛,哽咽著,努力收拾情緒。

  痛苦還沒有消失,但是至少現在暫時退卻了。

  他拿起剛剛放到一邊的水杯,輕聲勸哄:「來,喝點水。」

  她接過水杯,一邊發抖,一邊啜飲。

  他聽著外面的雨聲,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顫動。淅瀝的雨聲,彷彿一重厚重的繭,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面。

  ……謝律師,真的死了嗎?是剛剛發生的事嗎?那彷彿是在另外一個時空發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視著刷成粉白色的牆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內心,找不到半點踏實的感覺。

  他無意識地收緊雙臂。生命,太過脆弱。

  「……你怎麼在這裡?」

  他回過神,發現那個嘶啞的聲音來自懷裡的女孩。「我到『曉夢軒』,鄧哥說妳還沒有到。今天跟玻璃行的人約好了,妳早該出現才對。所以,我讓他在店裡看著,我來看看妳。」他頓一下。「幸好我來了。」

  「……警衛讓你進來?」

  「警衛?」他皺眉頭。「我沒看到警衛。大門開著,我就自己進來了。」

  「他們常常這樣,我一定要去跟管理委員會投訴。」應該是氣憤的發言,配上冰涼虛軟的語調,聽起來卻只有一種怪異的平淡。「好過分。」

  「好,我陪妳去。」

  她搖頭。「你去做什麼?你又不住這裡。」

  他輕撫她的黑髮,手指順勢滑下臉頰邊緣。她似乎總是戴著一條銀煉,但是他從來不知道鏈子盡頭掛著的是什麼。

  「……新羽。」

  「嗯?」

  他知道這樣問有點卑鄙,但是他沒有辦法要自己放棄這個機會。「我剛剛……好像聽見妳叫了一聲『媽』,在妳昏迷的時候。」

  聽到他的問題,她的身體變得僵硬,沉默下來。

  「沒關係。」他輕喟。「我只是問問,妳別理我。」

  許久,她才低聲開口:「我媽媽……是自殺的。」

  他不作聲,耐心等她說下去。

  「我爸爸有外遇,所以她自殺。」她安靜地敘述著,嘶啞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多餘的情緒。「吃了一百多顆安眠藥,送醫不治……那年,我高三。」

  他不知道要說什麼,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她的說法……太平靜了。

  她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相反的,他認識的簡新羽,情緒反應向來直接強烈。剛剛過去不久的那場大哭,就是一個例證。但是她在敘述自己母親死亡時,卻是出乎他意料的……輕描淡寫。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個狀況。「我很遺憾。」

  「……你知道嗎?」她凝視著遠處的牆壁,轉變了話題:「那是我第二次見到金玥姑姑。」

  「第二次?」

  「我只見過金玥姑姑兩次,都是在葬禮上。」她像個破布娃娃一樣,在他懷裡動也不動,青白的臉色不見回溫,目光呆滯。「第一次,是在爺爺的葬禮。然後,就是那次。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氣氛很奇怪的葬禮,所有的人都知道媽媽是因為爸爸的緣故自殺的,可是都只敢在背後竊竊私語,只有金玥姑姑,一走進來,就當著全場所有人的面,甩了爸爸一個耳光。」

  他想像那個場景,忍不住瑟縮一下。「池姐一向不喜歡廢話。」

  她抬頭仰望他,試圖擠出一個不成形的笑容。「全部的人都嚇傻了,只有我笑得好開心……在自殺妻子的葬禮上,一個陌生的女人走進來,突然打了男主人一巴掌,女兒卻笑得跟什麼一樣……那些人一定覺得我們全家都瘋了。」

  他困惑地看著她。「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池姐為什麼打妳父親?」還有,妳為什麼會因為這樣笑得很開心?

  「……我不知道。」

  她不想說。他歎氣。「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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