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天硬要作弄人,好好的房裡,不知哪來的一陣風,還是將我的紅蓋頭吹落到了地上了。那時我才發現,龍鳳燭的火燒得好旺,差不多有一半了,新郎卻還沒進來,等著等著,我便累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房裡有好多人,大奶奶、公婆、叔平、還有應該是我相公的伯恩、還有好多我不認識的人,我身上只著肚兜,不知道誰給脫的,我拉著被子,幾個人把我硬拉下床,伯恩指著床單冷冷地說:『她沒有落紅』……」
「落紅是什麼?」
「原來你還沒睡著啊?」她笑。他就像小孩子一樣,沉沉的眼皮明明就張不開了,還掙扎著想要聽故事的結局。
「落紅是什麼?」他又問。
「那是一個女孩子貞潔的證據。可笑的是,當時伯恩指著床單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也幾乎聽不懂。」
「我還是不懂,後來呢?」
「林家讓我坐上回頭轎,才結婚一天,我又被送回我阿爹身邊。其實那時我呆呆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只想說好啊,回到阿爹身邊總是好的,阿爹疼自己,比起新婚早上那些林家人的眼光,不知好了多少!」
「後來呢?」
「後來呢,」她停了一下,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自己還不滿十八吧?傻傻的一個姑娘……「阿爹拉著我跑到林家去,撕開我的袖子,指著我的手臂內側像硃砂一樣的痣──」
「在哪兒?」他睜開眼睛。
她掀起袖子,給他看那紅豆一般的記號,他好奇地劃過她手臂內側的痣,讓她顫了一下。
「你觸電了?」
「什麼觸電?」
「沒什麼,你繼續說,我還想聽。」
「阿爹哭了,他指著我,說自小給我點的守宮砂還在呢,說什麼沒有落紅,還給我坐回頭轎,這要一個姑娘家怎麼活下去?實在太欺負人了!」
「你阿爹說的話滿玄的。」
「是嗎?我記得阿爹哭,我沒有哭,我也覺得傷心,因為阿爹哭了。大奶奶的臉色很難看,她拿了許多銀兩給我阿爹,我阿爹都不要,他只要林家道歉,讓人家知道我是冤枉的;可是林家拉不下這個臉,把我跟阿爹轟出去,言明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
「後來呢?」
「後來阿爹拉著我,一路哭回去,我心裡難過,覺得自己很不孝;而路上的人看著我們不斷竊竊私語,好可怕……這個故事不怎麼有趣,是吧?」
「還好啦。」
「那你也說一個故事給我聽好嗎?」
「我沒有故事。」
「說說你自己的事嘛!我們是朋友吧?」
「朋友是什麼?」
「互相關心、互相訴說心事的人。」
閉上眼,他笑了笑。
「那我們可不是朋友,我又不關心你,也沒心事跟你說。」
「你真傷人,那就假裝我們是朋友吧!」
「我也不會假裝,不過,如果你要聽我的故事,那肯定無聊。」
「不會、不會。」她連忙保證。
他張開眼,看著藍色的天空,頭仍躺在她的腿上,壓著她的神經,她的腿可能麻得失去知覺了吧?他有點惡意地笑了笑,繼續躺在她的腿上,反正不舒服的人又不是他。
「很久以前,久到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很遠的地方,遠到不知該怎麼向你形容的地方,有一群人,正確數目不詳,有人說至少一百個人,也有人說差不多只有十個人,這一群人,也不曉得有沒有血緣關係,總之一個管一個,像我,只認識我大哥跟我小弟。」
「怎麼會不曉得有沒有血緣關係?看是不是同一個父母所生的就知道了啊!」
「父母?如果我問你那是什麼,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不過我們沒有見過父母,也許根本沒有父母;或者曾經有過,不過時間太久,已經沒有人記得了。」
「好奇怪的地方喔!」
「奇怪嗎?如果你到那個地方,就會發現我所說的奇怪還不及那的萬萬分之一。那個地方很大,大到你根本不能想像,可是寸草不生、萬物不長,除了那一群為數不詳的人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
「那能做什麼?」
「不能做什麼,比無聊更無聊。後來有人就提議,為了怕有人入侵,得派一個人守在那個地方,其他人則愛去哪兒就去哪兒,誰也管不著。」
「誰要守在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啊?」
「輪流。」
「你也會輪到嗎?」
「還久呢!」他閉上眼,如果那不成材的弟弟有好好看家的話。他想起不久以前,曾在山的深處看見一條白色巨蟒,那巨蟒一見到他逃得好快,給他一種很討厭的感覺。
那低到不能再低等的爬蟲類,竟然像有靈性一般,真是奇怪!
「對了,你不要去深山裡,我看到一條很大的白蛇,可能會吃人。」
「大白蛇?」她睜大眼,「你是不是見到白龍大神了?」
「什麼白龍大神?鬼扯!」
「祂會呼風喚雨、消災解厄,是很有能力的大神,你別對神明不敬啊!」
「神明是什麼?」他扯了一下嘴角,大有不以為然之意。
「聽說神明原本也是凡人,只是他們天生有慧根,然後經過累世修行,造橋鋪路,為善人間,後來榮登仙班,住在九重天外。祂們平日吃的是仙果蜜桃、飲的是瓊漿玉露,能隨心所欲地做事,也能幻化成任何模樣。」她很認真地對他解釋她所知道、或是曾聽過的神仙故事。她想他那很遙遠的故鄉,一定是一個很貧瘠的地方,所以他才會有那麼多不懂的事情。
「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事了!」他卻說。
「哪裡好笑?」
「無知,蠢!」
對於他簡短的回答,她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是在說她無知、蠢嗎?
「我又不是神明,當然對他們的事很無知,可是有些神跡──」
「我知道你說的神明是什麼了。」他阻止她想繼續闡述神明的事跡。「坦白說,我對這一類的人並沒有興趣,也不想知道他們曾經幹過些什麼事。」
「不是這一類的人……是神明啦!」她小聲地辯駁。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臉上的記號是上天、也就是神明給的懲罰,她相信自己前世應該是做錯過什麼事。雖不免偶爾埋怨上天,可也不敢像他這樣不敬啊。
「你這樣不行啦,虧老天爺給了你這麼漂亮的外表,你卻一點也不知道感恩惜福。」
「我的外表跟老天爺扯不上半點關係,我本來就長這樣了。」
「你大哥跟小弟也跟你一樣漂亮嗎?」如果是,那是怎樣不得了的家族?
「我小弟他很愚蠢,我幫他保管身體很多年,因為他差不多忘記自己還有一個身體了;我大哥自然比我好看,他的身份比我高,如果說我比他好看,他鐵定會先將我毀容,因為他的個性很卑鄙無恥、見不得人好。」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聽不太懂,什麼人會忘記自己有身體?
「其實,有時候你講的話我不是很瞭解。」她只好坦承。
「你講的話我也未必全懂,不過,總是我懂你的多。」因為他會讀心。
她卻誤會了他的語意,「我懂你的多」,這是多麼美妙的話!她一聽就飄飄然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原來你懂我的。」她低下頭,心裡害羞。「可惜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又沒有名字。」
「怎麼可能?」
「我只認識兩個人,也只有兩個人認識我,需要名字做什麼?」
「也許……你會認識更多人,好比,你現在就認識我了。」
「那又如何?」
「也許……有時你會想要叫我的名字……」
「沒想過。」
「萬一嘛!」他有時候即答的本領真令人難堪。
「我才不要回答這種假設性的問題。」
她低下頭,咬了咬嘴唇,然後抬起頭,看著他一臉無所謂的神情。這人,怕是沒有正常的感情吧?
「我給你取個名字可好?」
「不要。」
「為什麼?」
「我就是我,幹嘛像那些鳥啊、樹啊、魚的,都有些蠢名字。」
「那又不是它們的名字,那是統稱。名字不同,名字是代表一個人,獨一無二的。喏,不然這樣,我先跟你說我的名字,我叫童舒那。」她用樹枝寫在地上給他看,「是念『挪』,不是念『那』喔!念成挪,就有平安的意思,是我娘給我取的名字,是不是很棒?」
他看了地上三個斗大的字一眼,說真的,對他一點意義也沒有,講白一點是他根本看不懂。不過,她叫童舒那喔?真是拗口、難念又難記的名字。
「所以,你想不想也有一個這麼棒的名字?」
「不必了。」
她的眼睛亮閃閃的,望得他好像背上突然多了一隻毛毛蟲,好不自在。
「你真的很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真的,這是我一生的願望!」
他咳了一聲,有點受不了她的眼波攻勢,將眼神調了開,恍神地看著不遠處的小枝葉,上面有一隻小瓢蟲,圓圓的翅膀上還有圓圓的圖案,黑黑圓圓的,像她望著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