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離開了。」她細細地說,覺得心裡好酸。
「還沒有呢。」他走到她的身邊。
還沒有?意思是,遲早他還是會離開?她怎能忍受啊?
她看著他,很仔細地看著他,認真到想哭,卻終於笑了。
「你走的時候要讓我知道。」她說。
「嗯。」
她原本就不曾擁有他,只是想陪他一段不是嗎?與這一個人,今夕何夕,共此邂逅,也就夠了。
也就夠了……
「陪我走回去,好不好?」
「嗯。」
他靜靜地走在她的身邊,她咬著唇,幾度有想哭的衝動,但都強忍住。
「你去哪裡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說:「到山裡去。」
「去找那隻大白蛇?」她其實也不是完全不懂他,就算草木,相處久了也會有感情,何況是人?
「嗯。」
她知道他一直很介意山裡的那隻大白蛇,其實這樣說是不太尊敬的,因為照他所形容的,跟傳說中住在滇西邊境,十三連峰的梧魯山上的白龍大神沒什麼兩樣。
也不知道他在介意什麼?
「你見到大白蛇了?」
「嗯。」他點點頭。
「有什麼奇怪?」
「不知道。」他有點氣悶,明明就覺得那隻大白蛇很有古怪,卻說不上來是為什麼。那隻大蛇見到他就像見到鬼一樣逃得飛快,讓他總是有點介意。
「我阿爹說想見你,可以嗎?今晚來我家作客,我燒拿手的好菜給你吃,全素的。」
他直覺地想要拒絕,他今天一直在追捕那隻大蛇,那大蛇已經給他逼到退無可退,眼看應該可以察覺出什麼他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可是耳邊一直聽見她在叫他,他不想理會,但又介意得不得了,後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的心好煩,連大蛇都不想管了,只好先回來,叫住她哭得很傷心、令他莫名介意的背影。
「嗯。」直到他點頭,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是一個不懂得拒絕別人的人。他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好商量了?
微暈的燈火,在夜色下搖晃,童大夫擔心女兒,所以提著燈籠在回家的路上等她,他焦急的張望著,遠遠的,看見女兒的身後,有一個瘦高的男子靜靜地跟著她。
「阿爹!」童舒那朝他招手。童大夫看見女兒紅腫的眼,再看向她身後的男子,心裡一震,卻什麼都沒問,只說:
「小那,快些去燒飯吧,阿爹肚子餓扁了,就煮你最拿手的紅燒肉,也給你的朋友嘗一嘗,他一定會讚不絕口的。」
童舒那臉紅了一下,才說:「阿爹,今天吃素好不好?」
「那怎麼行!自個兒吃素可以,拿來招待客人不成敬意。」
「他……不吃肉啦……還有……他的名字叫阿久。」她對童大夫解釋了一下,就去準備晚餐了。
「就這樣?」童大夫看著「女兒的男人」,不是說不順眼,而是他太俊了,根本就不像這世間的人,莫非女兒真是被山鬼給迷住了?
「進來坐。」童大夫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他似乎很沉默,不是個多話的男人。
阿久跟著童大夫走進去,剛才不小心讀到了他的想法,害他差一點笑出來,怎麼他也認為他是山鬼嗎?問題是山鬼究竟是什麼玩意兒他根本不知道。
童大夫看著他踏進門檻,泰然自若,很好,門楣上的八卦鏡跟門扉上的門神都奈何不了他,也許他不是什麼鬼,只是一個普通人。
就是怎麼看都不普通!
「喝茶嗎?」童大夫擺出茶陣。
他拿起杯子,但覺茶香撲鼻,喝進嘴裡卻是澀澀的略帶苦味,實在不是什麼好滋味。
見他把茶喝完,童大夫又拿起茶壺,打算將他的空杯子斟滿。
「我喝一杯就夠了。」他連忙拒絕,然後說:「如果要喝,還是酸梅汁或蜂蜜水比較好。」
童大夫瞪了他一眼,上等的普洱還給嫌?他滿心不悅地叫著童舒那。
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
「肚子餓了嗎?快好了!」
「你的朋友要喝蜂蜜水,你泡一杯給他喝。」
童舒那一聽,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他不喝阿爹你的普洱喔?」
「哼!不識貨。」
她泡了一杯甜甜涼涼的蜂蜜水給阿久,笑著對他說:「其實茶葉雖然入口苦澀,可是回味甘甜,蜂蜜水與其比之,那是大大不如了。」
他端起蜂蜜水,喝了兩口,總算把普洱那特殊的氣味給衝散,於是笑著說:「我自然知道大大不如,所以我才不喝嘛!」
童舒那知道他誤解自己的意思了,可也不多做解釋,轉身返回灶房裡繼續燒菜。
「唉,不瞭解茶葉價值的男人,就像蜂蜜水一樣的乏善可陳。」童大夫故意說:「蜂蜜啊,甜得膩人,哪及得上茶葉層次分明、味道深遠。」
「會嗎?」他笑一笑,端起蜂蜜水又喝。「其實我覺得椰子水也很好喝,你可以試試看。」
童大夫翻翻白眼,他一定是聽不懂諷刺,才會在那裡雞同鴨講。
童大夫看著男人唇角輕淡的笑,心裡直哀哀地歎。
這男人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好,就是……
就是英俊得過火!
第五章
時間就在童大夫上下左右瞧著阿久、阿久自顧喝著蜂蜜水的安適氣氛中度過。童舒那很快地將炒鮮蔬、醬爆猴菇、糖醋素雞卷跟燴豆腐四個菜,和一個雪菜湯、一鍋熱騰騰的白飯端上桌,童大夫夾了幾口菜,點點頭說:「這些素菜做得很道地啊!」
他見女兒忙著給阿久夾菜,心中有點不是滋味,又問:「小那,你何時學會做素菜的?」
童舒那停下筷子,臉有些紅,小聲地說:「有興趣,就學囉。」
「大男人為什麼要吃素?」童大夫盯著阿久問。
阿久吃飯很慢,一個菜會盯很久,要思量再三才會放進嘴裡,再好吃的菜也很難見到他有什麼驚喜的反應。
「阿爹,吃飯就吃飯,幹嘛這樣一直問人家!」童舒那出口抱怨。阿久已經很不愛吃東西了,阿爹這樣東問西問,要是他情緒來了什麼都不吃該怎麼辦?
童大夫張開嘴,正想回說,他才問他一個問題,哪有一直問?
這阿久的反應似乎慢了人家好幾拍,他吃了一口燴豆腐後,才像是想到童大夫問的問題,然後慢慢地說:「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想吃什麼就不吃什麼。」
童大夫生氣了,低下頭悶著扒飯。這小子什麼意思?他又不是問他想或不想吃什麼,他是問他為什麼要吃素?他應該回答像是宗教信仰之類的答案才對啊!
「你別管我阿爹,老人家問題總是比較多,來,我幫你盛碗湯。」
什麼叫做女大不中留,童大夫現在知道了,感傷啊!他心中的老淚差一點滴落,可那小子卻說:「我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就是不把他看在眼裡了?童大夫很有心機地曲解他的話意。
「吃飽了嗎?」他家閨女又溫柔地問那個阿久。
「嗯。」看來這個阿久的食量並不大。
「那我去端點心,你喜歡的椰子做的椰蓉薯餅。」
童舒那再度回到灶房。童大夫心中很感慨,什麼椰蓉薯餅?他連聽都沒聽過!唉,歲月就是這麼無情,他的小女孩已經會為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去做他不認識的菜了。
阿久突然笑了一下,讓童大夫很不高興。
「笑什麼?」
「我覺得你很好笑。」
什麼?覺得他很好笑?他童某人一世行醫,德高望重,什麼時候曾經被人說很好笑過?這個……那個阿久實在太過份了!
「我這個人也是知情識趣的。」阿久突然說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阿久聳聳肩,突然趴在桌上動也不動。
「你幹嘛?」
「吃飽了能幹嘛?」他不答反問。
「……睡覺嗎?」童大夫有點不確定地說。
「答對了。」
童大夫不敢置信地瞪著他,雖然是有句話說「吃飽睡、睡飽吃」,但是那好像是形容一種叫做豬的動物吧?哪有人像他這樣,在人家家裡吃飽飯就趴著睡啊!
童舒那端了點心出來,見阿久趴在桌上,便笑笑地俯身在他耳邊說:「想睡了?」
「嗯。」他模模糊糊地應。
「到床上睡好嗎?」
「睡地上就好了。」他慢慢地坐起來,移動到桌旁的地下,身子蜷在一起就睡著了。
「小那……」童大夫指著地上的那一坨物體,欲辯已忘言。
「噓!」童舒那比了一個手勢,然後進屋拿了一條薄被,輕輕地蓋在他身上。
「阿爹,我們到屋外好嗎?」她知道阿爹要問她很多話,雖然不太可能,她還是避免吵醒他。
童大夫跟著她走到屋外,清風徐徐,明月高掛,讓人的心情不禁跟著好起來。
童大夫吁了一口氣後,才說:「他好像有一點奇怪?」
「他是奇怪。」童舒那笑說。
童大夫望了她一眼,又歎了一口氣,「你確定?」
童舒那點點頭。
「阿爹,我從來沒有那麼喜歡一個人過。剛剛我以為他走了,我就哭了,我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可是他忽然又出現了,我好歡喜、也好難過,因為我知道現在怎樣歡喜,將來就會怎樣難過……可是,至少我現在還可以歡喜,所以我對自己說,這樣就夠了,不管將來怎樣,真的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