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妳都沒什麼變耶!」愛玲充滿羨慕地說。
時光之神對侯雪琴相當友善,除了一些白髮和皺紋,她仍像少女時代,容貌清秀,身材苗條。
「我想起來了,這確實是我的,謝謝。」侯雪琴心中有數,她看過這個懷表,就在某人的口袋中。
「不客氣,那我先去忙了。」愛玲看出婆婆表情怪怪的,但她不敢多問,或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她這個媳婦能探究的。
侯雪琴望著手中的懷表,眼中不知是什麼感情,深沈得無法探究。
當晚,傅正慶被叫到侯雪琴房裡。
「夫人,您找我有什麼事?」他恭恭敬敬問。
侯雪琴背對著他,緩緩轉過身,從口袋拿出一隻懷表。「這應該是你的吧!」
「這……我……」傅正慶不用多問,侯雪琴嚴肅的表情已說明一切,她絕對看到內容了。
「這是怎麼回事?你居然還留著我以前的照片?」
「夫人,我很抱歉。」他回答不出,當年他對她一見鍾情,卻因身份懸殊不敢求愛,只得默默在旁服侍,隨她從侯家來到章家,一眨眼青春已過,他仍守著這份戀慕。
他的道歉只讓她更怒火沖天,破口大罵──
「幸好愛玲撿到以後直接拿來給我,萬一被別人發現這是你的東西,我的面子不全被你丟光了?你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身份?你好大膽!」
「是我的錯。」他沒有任何借口,事證確鑿,清楚瞭然。
「當然是你的錯!你跟著我從娘家來到這兒,你應該最瞭解我的個性,你竟敢做這種可恥的事?難道不知道我有潔癖,尤其是精神上的潔癖!」侯雪琴氣得呼吸急促,忿忿地把懷表丟到地毯上。
這一丟,雖然沒把懷表丟壞,卻將傅正慶的心砸成了碎片。他彎下腰撿起表,眼中滿是傷痛,她可知他這顆年老的心,禁不起粗暴對待?
「做為管家,我的舉動是錯的,但是我做為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並沒有錯。」
「什麼?」她以為自己的耳朵有問題,這是他第一次反抗她。
他昂起下巴,堅定而驕傲。「就像二少爺愛上大太太,還有小姐愛上女同學,我認為他們都是對的。」
侯雪琴忽然恍神了,不曾見過他如此性格的一面,不可忽視,不容小覷,原來他是個有骨氣的男人。
靜了幾秒鐘,她才找回嗓音。「你跟我說這些沒用,我不會原諒你的!念在你多年來盡心工作,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再有下次的話,我一定叫你走路!」
「我瞭解了。」傅正慶只覺心冷,這麼長久的單相思,就算得不到響應,也不需被如此踐踏吧?今天的章夫人,似乎已和當初他所喜歡的侯小姐不一樣了……
無巧不成書,章宇倫剛好要來找母親,站在門外聽到了一切,他當機立斷,馬上將這好消息告訴妻子和女兒,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集思廣益總有辦法。
他們三人都有同樣感想:像傅正慶這麼優秀的男人,又對侯雪琴情有獨鍾,讓他溜了可就千載難逢。
「爸、媽,我想到了。」淳淳坐在雙親中間,像個小小電燈泡,卻是最有點子的電燈泡。
「喔?快說!」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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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的早晨,章家四人坐在餐桌旁,傅正慶逐一端上菜餚,並指揮傭人倒水、盛湯,讓主人一家吃得舒服、聊得愉快。
侯雪琴只顧和孫女說笑,故意忽略傅正慶的存在,上次那件事以後,她連多看他一眼都覺得怪怪的。
就在這一餐即將結束時,傅正慶忽然開口了。「夫人、少爺、太太、淳淳,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們服務。」
「怎麼突然這麼說?」章宇倫放下餐巾,眨了眨眼問。
「我決定要辭職了,謝謝你們長久以來的照顧。」傅正慶像要下台的演員,對觀眾深深一鞠躬,對這多年來的管家生涯感懷良多。
「什麼?不會吧?」簡愛玲和章淳淳一臉不信,演出最震驚的表情。
「我對我的人生另有規劃,很抱歉要就此告別,以後周嬸會取代我的位置,我已經交代好一切細節,相信周管家會做得很完善。」
儘管章宇倫和簡愛玲大力慰留,但傅正慶辭意甚堅,似乎毫無留戀。
任憑其它三名演員賣力演出,旁邊的侯雪琴只握住椅子扶手,勉強沈住氣,不發一語。
莫非是她那天對他太嚴厲了,讓他心灰意冷,決定不如歸去?但這種事本來就不可原諒,難不成還要她平靜接受?
勸到最後仍無結果,章宇倫只好說:「你在我們家服務這麼久了,薪資報酬絕對不能少,一定會讓你安享晚年。」
「多謝少爺。」
現場氣氛離情依依,淳淳更是最佳童星,哭喪著一張小臉說:「傅爺,我會很想念你的,你要常來看我喔∼∼」
傅正慶也捨不得淳淳,這孩子聰慧、敏感又感情豐富,他一定會很想念她。「那當然,淳淳妳要乖乖的,聽爸爸、媽媽和奶奶的話。」
既已做出決定,傅正慶回房收拾行李,他今天就要離開,沒有任何遲疑。
侯雪琴站在房間的窗口,可以看到大門和庭院,任何人進出都逃不過她的眼光。
愛玲敲過門後走進來,皺著眉頭問道:「媽,妳不挽留傅管家嗎?」
「有什麼好挽留?」侯雪琴淡淡反問,緊握的雙手卻洩漏她的心情。
「宇倫對我表白的時候,我內心有太多掙扎、太多矛盾,直到我想通一件事,就是世界上若沒有其它人,只有我和宇倫,我絕對不會錯過這份愛。」
侯雪琴回頭看著媳婦,發現愛玲臉上有種光芒,讓人無法忽略她的美。
「我的人生不該是為其它人而活,可以愛的機會太難得了,我決定要任性一次,就當作世界上只有一個他、只有一個我,若不相愛太遺憾。」
沉默片刻,侯雪琴仍堅持不被動搖。「妳對我說這些做什麼?」
「傾聽自己的心,就會發現幸福。媽,我希望妳幸福。」
愛玲不等婆婆回答,點個頭轉身離去,留下侯雪琴默默咀嚼。
下午五點多,傅正慶準備開車離去,侯雪琴忽然出現在車旁,他搖下車窗,聽見她問:「你要去哪裡?至少留個地址。」
基於禮貌,他立刻下車回答:「多謝夫人的關心,我已經把聯絡方式給少爺了。我工作這麼多年,存了一筆錢,在郊外買了間房子,我想展開我的新生活。」
「你的新生活……不包括我們章家了,是嗎?」
從兩人初次見面至今,已整整四十年了。她從十七歲的少女變成五十七歲的婦人,他從來不曾離開她身邊,就算她對他沒有愛戀也有依賴,教她怎能說放開就放開?
「我以後會常來拜訪,不是以管家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
「就這麼簡單?沒別的計劃了?」她真怕他搬家了、移民了,再也聯絡不上,從此斷了訊息。
原本他的存在是理所當然的,就像空氣一樣存在,她卻不曾仔細想過他的重要性,此刻她完全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世界將是多麼空虛?
「也許我會交個女朋友,看這輩子有沒有機會結婚。」說到這,他臉上一陣微紅,年紀一把了還想談戀愛,誰叫他一直是個單身王老五。
結婚?侯雪琴被這兩個字嚇著了,腦中閃過無數問號,他要跟誰結婚?那個幸運的女人會是誰?一想到此,她竟泫然欲泣,她不要他和別人在一起,她不要他去過幸福的生活,卻撇下她一個人不管……
一瞬間,她的從容優雅全沒了,只覺自己冷汗直流、心頭狂跳,真希望有誰來教教她,該如何挽回這即將失去的一切。她太驕傲了,從未求過別人,她必須像個新手一樣學習,說出內心最真誠的話──
「我……我單身也很久了,你難道不考慮我?」
話一出口,她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但說出的話就像潑出的水,怎麼也收不回來。
傅正慶瞬間呆住,臉紅了,聲音也顫抖了。「如果……如果夫人願意的話,我絕對以妳為第一人選……」
沒想到淳淳出的主意這麼有效,只不過是一招以退為進,簡單卻很實用。其實他的新家距離章家只有五分鐘車程,隨時都可以回來。他捨不得這個家,更捨不得他愛慕的她。
四十年的時光彷彿從未經過,十七歲的情愫湧上侯雪琴的心頭,記得兩人初見是在一個早晨,而今已是黃昏,然而彩霞耀眼,光芒萬丈,不也是另一種美?
窗邊,章宇倫一手摟著妻子,一手牽著女兒,一起欣賞這幅畫。他相信在天上的父親和哥哥,都會給他們祝福。
等到黃昏西下,月出東方,夜色如畫,屋內出現這樣的對話──
爸爸問女兒:「妳長大以後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