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漢翔離家出走,她不曾進過他的房間,後來得知他早逝,更不忍睹物思人,因此從未注意到他有這些畫作。
奇妙的是,她越看越不覺得難過,反而輕鬆了起來。因為漢翔的畫裡有陽光、笑容和激昂,看得出他的心情隨畫筆揮灑,彷彿三十三年的人生,只為了畫畫而存在,無悔無憾。
是否在離家的歲月中,他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是否就像宇倫所說的,漢翔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她陷入了沈思,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咦,妳也來了?幹麼躲在這裡?」原來那是章詩吟,她發現母親站在角落,立刻走上來招呼。
「我想怎樣就怎樣,妳管不著我。」侯雪琴對女兒沒半句好話,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她們母女說話的口氣就是如此。
章詩吟早已習慣了,只針對重點說:「二哥說妳原本不想來的,既然來了,就打個招呼會怎樣?妳明知道二哥的用心,就是希望妳能放寬胸懷,接受事實吧!」
「如果妳閒著沒事,就去捐血、做義工、指揮交通,不要煩我。」侯雪琴實在受不了被女兒叨念。
「我偏要管妳、偏要煩妳,怎樣?回報妳以前管我、煩我的分!」
母女倆鬥嘴不休之際,歐依萍跑了過來,如同往常握住情人的手。「詩吟,久等了,洗手間好多人喔!」
侯雪琴注意到她們親密的動作,瞇起眼問:「妳是?」
章詩吟也不想再隱瞞,她已經夠成熟,可以面對一切。「妳忘了?她是歐依萍,我高中同學,也是我的情人。」
「侯校長,妳好。」歐依萍躲在詩吟背後,她生平最怕的人就是侯雪琴,或許是學生時代的陰影,或許是侯雪琴冰冷的眼神,教她不寒而慄。
「妳們還在一起?」侯雪琴在心底默數,事情發生至今十二年了,這兩人從女孩變成女人,不管時空流轉、家庭反對、社會眼光,她們仍堅持著這份感情?
「我們從來沒分開過,只是沒讓妳知道。」章詩吟已準備好了,不管母親有什麼反應,她確定自己可以平靜以對。
「是這樣嗎?」侯雪琴的詫異大於憤怒,仔細觀察歐依萍,印象中她是個文靜柔弱的女孩,沒想到長大以後的她,眉宇中透著自信幹練。
「我想妳還是很難接受對吧?我不奢求妳能接受,我只想告訴妳,我過得很快樂,我也希望妳快樂,別讓固執的觀念綁住妳自己。」
「我並沒有不快樂。」侯雪琴的回答連自己都不信服。
「妳身邊本來應該有很多人的,二哥和愛玲的婚姻就等妳點頭,難道妳希望大哥的事再次上演,要他們私奔到異鄉妳才高興?生離死別並不好受,生命太寶貴了,不該這樣過。」詩吟已不在乎母親能否接納她和依萍,她只希望母親開心度過晚年。
「我不需要妳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我不會跟男人結婚,也沒辦法讓妳抱孫,但至少我希望二哥代替我孝順妳,給妳兒孫環繞的快樂,你們可以是幸福的一家人,我相信……」說到最後,詩吟的聲音已是哽咽。
「我的快樂和幸福,妳在乎嗎?」
「我在乎!因為我愛妳,媽,我真的很愛妳!」用盡全身力量說出這話,詩吟轉頭就跑,她不想在母親面前掉淚,她的好強不允許她這麼做,她一直想看到母親的笑、想得到母親的愛,只因她背負女同志的罪名,便永遠也得不到那份溫柔。
歐依萍追了上去,而侯雪琴站在原地,沒有預兆地,淚滴無聲落下。
十幾年了,女兒不曾喊過她一聲「媽」,如今她才明白,原來女兒是愛她的,而她也深愛著女兒。
為何母女倆不能停止爭執,為何要隔著銀河般的距離?非要等到誰先離開人世,留下的那個人才懂得懊悔?
抬起頭,她看到一幅名為「天堂」的畫,那是睡著了的簡愛玲和章淳淳,母女兩人躺在草地上,面容安詳,笑得淺,愛得深。
侯雪琴忽然懂了,漢翔從這幅畫要告訴她的話──只要有愛,就是天堂。
這場騷動引來許多人注意,包括章宇倫和簡愛玲,他們都看到了這一幕。
「要不要去安慰媽一下?」愛玲聽到小姑那句話,又看到婆婆掉眼淚,整顆心都揪在一起了,母親和女兒本該是最親的人,怎會分裂至此?
「不用,媽的自尊心很強,不喜歡別人同情她,讓她靜下來仔細想一想。我有預感,一切都會好轉的。」章宇倫相信哥哥的畫作、妹妹的表達,已融化母親冰封的心靈。
看到剛才那景象,淳淳若有所思,向母親伸出雙手,溫柔說出:「媽,我愛妳。」
「我也愛妳。」愛玲抱起女兒,滿心感激老天,讓她擁有這份愛。
「可別忘了我!」章宇倫摟住她們母女,像個小圈圈,圈住牽絆,圈住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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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餐廳,週三午後。
「歡迎光臨!」一聽到門口的風鈴聲,簡愛玲直接反應,脫口喊道。
她拿起水杯和菜單,沒想到抬起頭,卻見侯雪琴站在面前。今天婆婆仍是盤起頭髮、旗袍打扮,但那鵝黃的花色看來有絲……溫暖。
「媽?」她不確定地喊了一聲,不曉得婆婆會怎麼反應?
侯雪琴選了個靠窗的位子,放下皮包,環視四周。「有沒有好吃的下午茶?推薦一下。」
「喔……是!」愛玲打開菜單解釋,卻說得結結巴巴。
「算了,妳決定就行了。」侯雪琴並不在意吃些什麼,她自幼嘗盡美食,早已司空見慣。
「好的,請稍待。」愛玲深吸口氣,對自己說,非要讓婆婆刮目相看,快準備拿手好料上桌吧!
十分鐘內,桌上擺滿了簡愛玲的精心傑作,有薏仁果凍、檸檬派、桃子布丁、抹茶蛋糕,還有一壺熱帶水果茶。
「請慢用。」
「妳現在忙嗎?」侯雪琴先喝了口茶,甜甜酸酸的,如同她的心情,其實人生本來就這個樣,沒有絕對的甜或酸、好與壞、對與錯。
愛玲搖了搖頭。「客人不多,我也不忙……」
「既然如此,妳坐下來。」
「是!」愛玲也相信婆婆此番前來,絕對不只為了品嚐她的手藝。
侯雪琴嘗了嘗點心,暗自讚賞,確實連最挑剔的舌頭也能滿足。她又打量了一下餐廳,發現這真是個小天堂。「這些植物都是妳照顧的?餐點也是妳自己做的?」
「不只是我,還有其它人幫忙。」愛玲當然不敢居功,她只是樂在其中。
「做為一個媳婦,妳是及格的。」手巧心細,她很滿意。
「謝謝。」愛玲受寵若驚,她竟能得到婆婆的讚美!
「對了,為什麼店名要叫五月?」侯雪琴忽然想到這問題。
「詩吟說因為五月有母親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月份。那個月我們會免費送客人康乃馨,有紅色的、粉紅色的、黃色的,還有……白色的。」
「白色的康乃馨,是給母親已經去世的客人?」
「嗯……就像我,只能別上白色康乃馨,懷念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愛玲一想到此,眼神黯了下來,世上只有媽媽好,失去媽媽以後更明瞭。
「我懂了。」侯雪琴腦中浮現一個畫面,多年後當她離開人世,宇倫和詩吟可能會拿著白色康乃馨,他們對母親的懷念將是什麼滋味?
看婆婆出神,愛玲忍不住輕喊。「……媽?」
侯雪琴回過神,望著媳婦好一會兒。她是個溫柔可愛的女人,給大兒子做媳婦很好,給二兒子做媳婦又有什麼不好?
就在一瞬間,侯雪琴做出決定。「我看……妳跟宇倫就找個日子,準備結婚吧!」
事出突然,愛玲無法相信自己的聽力,連聲音也找不到。
本該是溫馨的時刻,侯雪琴卻故作冷靜,分析得頭頭是道。「淳淳是我的孫女,我不願妳再婚後將她帶走,也不願拆散妳們母女,宇倫從來也沒定下來的跡象,不知道哪天才能讓我抱孫,你們結婚的話,淳淳能留在我身邊,宇倫跟妳就守著這個家,一舉數得。」
愛玲捏了捏臉,會痛,她才相信這是真的,哽咽著聲音回答道:「謝謝……謝謝媽!」
「不過我堅持要明媒正娶,結婚後妳才能搬回來。」
「是!」愛玲眨去眼角淚滴,她何其幸運,能得到愛情和祝福。
說出這番話後,侯雪琴忽然覺得身輕如燕,原來她心中負荷了那麼重的擔子呀!難怪這幾天走路都彎腰駝背的,現在起應該可以抬頭挺胸了。
看看手上的鑽表,她又說:「時間差不多了,我想去接淳淳放學,今天不用補習吧?她的功課怎麼樣?」
「今天不用補習,她只補了英文一科,其它都跟得上。」愛玲只希望女兒擁有快樂童年,卻不知婆婆的想法如何?